且不说文慧中此话一出在场诸人何种反应,单是丁辉映便有一霎的恍神,揭开了极久远的记忆。尚与前男友在一起时,某日他家人来学校,他让她回避。她站在树荫底下远远看他与父母姐姐谈笑,那时便隐约猜到了他们的结局,只是没曾想会闹得狼狈收场。如今文慧中牵着她的手站在文家长辈面前,他习惯握她的掌心,好叫她将他的手全部裹住,似捂热一块寒冰,可他偏不是寒冰,他是春日的晴光与清潭。
这时文颂清勉强笑道:“原来你说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丁小姐。”顿了顿,又说道:“不知丁小姐在学校可还有要紧事处理,虽然说时间晚了些,也不好耽搁了正事。”丁辉映闻弦知雅意,明白文颂清并不希望她留宿文宅,便笑道:“的确还有事,改日我再正式登门拜访罢。”说着,捏了捏文慧中的手心。文慧中瞄了他叔叔一眼,对丁辉映道:“你自己说的,可不许耍赖。”
文颂清似松了口气,再看丁辉映时眼神柔和了许多:“慧中说的没错,天晚了一个人开车不安全,知远,你送一下丁小姐。”说罢,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从车上下来,便是文颂清的秘书阚知远了。丁辉映笑道:“文先生有心了。”
说完,与裴岫和文若仙一一道别。裴岫笑辞后,走过去暗暗扯他姐姐的衣袖,裴瑟直挺挺地不动,她既如此,裴岫无法,再看一眼文若仙便上车了;文若仙冲丁辉映略点头,也上了车;文慧中并不挪动,忽然上前捧起丁辉映的脸,在唇上轻轻柔柔啄了一口;丁辉映亦难忍离别,伸手抚摸男子的发面,听他小声说道:“回到学校给我打个电话。”
“好。”
文慧中还欲说话,被文若仙过来拽走,文颂清僵着笑脸与丁辉映道别,一水儿香车徐徐行远。裴瑟犹立在风中,香槟色的卷发被晚风吹乱。待文家人远去后她才开口问:“你和慧中……你们是什么关系?”
丁辉映不答,只是客气地说道:“裴设计师,我很喜欢您的‘浓情’系列,期待能够看到您更多作品。”目光在裴瑟衣襟上的白山茶花领针转了一圈,又冲车里的裴岫温笑点头,便与阚知远离开了。
这厢不知裴瑟要如何追问裴岫,只说到了停车场取了车,一路上阚知远与丁辉映搭话,丁辉映知道他是文颂清的心腹,听他敲她与文慧中的事,答得极简短模糊;倒是顺着上个月文颂清出席丁执柔老夫人遗体告别仪式的话头聊下去,被她问出丁老夫人与文家那位尚健在的文湛露文老夫人的青梅之谊。阚知远此时方有警觉,从后视镜看了她几眼,见她坐在后排,面容隐在光影中看不真切,倒是项上的红山茶花锁骨链红得妖异,便不再说话。
回到渊冲大学后,丁辉映先和文慧中报备一声,才到停车场取回跑车,往市区方向开去。开了一段路收到文慧中的来电,丁辉映接通,只听终端另一头传来男子慵懒的声音。
“还在外面?”
丁辉映心一跳,苦笑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因为你在外面都只接我的语音电话。”文慧中答道,丁辉映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声“喵~”,那嗓音夹得要命,又听文慧中哄道:“茜茜乖,爸爸在和姐姐打电话呢。”
丁辉映愣住:“那是猫吗?你家养了猫?”
文慧中笑道:“嗯,她的名字叫茜茜。茜茜来,和姐姐打声招呼。”
于是丁辉映又听见一声糯糯的“喵~”登时心都化开,笑道:“茜茜,你好啊。”她一直都很喜欢猫,可惜当初工作忙无暇照顾;如今重读大学是清闲了些,又担心在寝室养宠物会打扰室友,也就罢了,只有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亲人的流浪猫才能上手摸一把过过猫瘾。
那边小猫“喵喵”直叫唤,文慧中笑道:“茜茜好像很想见你,一直往终端上扑,要是你没回学校现在就可以见到她了。”
“抱歉,我不是……”
“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一阵布料摩擦的响动,文慧中似乎将小猫抱到一旁,“嗯?茜茜的指甲长了,柏舟好像还没给她剪。”
“谁?”
“柏舟,我们家的管家勉叔收养的孩子。宠物指甲钳去哪了?啊,这儿。”
丁辉映静静地听着那头传来“咔嚓咔嚓”剪指甲的声音,还有小猫难|耐挣扎的叫唤与文慧中的柔声安抚,不觉脸上浮现出笑容。过了一会,才听见文慧中问:“还在听吗?”
“嗯。”
“你在哪呢,还没回到寝室?”
“有些事要处理。”
“原来你真有事?我还以为你只是想给小叔叔台阶下来。”文慧中说道,丁辉映听他提起文颂清,沉默半晌,道:“你叔叔好像不太喜欢我。”
“胡说。”文慧中笑道:“小叔叔才不是不喜欢你,不然也不会在车上对我好一顿说,怪我色|迷|心窍诱|拐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姑娘。”
“喵呜~”
“茜茜,怎么连你也帮着小叔叔说我?”文慧中嗔怪道,“可恨小若也在一旁帮忙说嘴,说我第一天见你就临时标记了你,还说了好一车子话,把小叔叔气得血压都升上来了,说:‘我以为你找的女朋友不过差一两岁,再不济就差三四岁,谁想到你居然找一个小你八岁的女孩子,还是你奶奶故友的孙女’。回到老宅还收不住,正好奶奶和柏舟从二堂伯的红玫瑰园子回来,听他教训我,也来问,你猜我奶奶怎么说?”
“你奶奶怎么说?”丁辉映紧张地捏住方向盘,听文慧中拊掌笑道:“奶奶怪小叔叔为什么不让我把你带回家来,‘都什么年代了,还管那些虚套子,况且辉映是阿柔的孙女,并不是外人’,说得小叔叔一句还嘴的话也没有,之后老人家还管我要你的照片看呢!”
丁辉映笑道:“说起来,我正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明天我想正式去你家登门拜访,不知道方不方便。”
文慧中似乎愣了一下,“明天吗?”
“嗯。”
“以我女朋友的身份?”
丁辉映笑了,“总不能以若仙室友的身份吧。”
文慧中也笑了,道:“明天没什么要紧的会要开,你要来,我提前和奶奶,小叔叔和勉叔说一声。”又问道:“对了,今天你和小若在洗手间说了什么话?她在小叔叔训我时居然帮着劝和了几句,我瞧她那样子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反对了。”
“没说什么,她——”丁辉映话未说完,前方忽然闪出一辆车子,她急按喇叭,猛踩下刹车,眼见那车子擦着车身蛇形滑过去,倒是福大得很,竟也没撞上一旁的护栏。丁辉映气笑了,心道还有这样开车的人,继续往前开,这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却听文慧中急道:“你在开车?你不是已经回到学校了吗?”
丁辉映见瞒不下去,便道:“我想回家里看看。”
“非得现在这么晚赶回去?”
“嗯。如果庾医生的判断没有错,那种与乾水有高度功能性重合的药物应该还在我家里,就算不在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我失忆后有许多事赶着要适应,处理,没时间好好翻过这宅子,正好周末有空。若找不到也罢了,若真翻出了什么后续也好处理。”
事到如今,她管不了原主曾经做过了什么,即使她在过去捡起□□向未来射出了一发子弹——也许不止一发——她也只能接受。现在最重要的是这发子弹不能妨碍到她以后的人生,尤其不能伤害到文慧中。
那厢文慧中沉默半晌,说道:“我知道了。对了,你前男友的血型是什么?”
丁辉映对他不设心防,脱口道:“O型。”反应过来,听文慧中慢悠悠道:“就算失忆了,前男友的事却记得相当清楚呢。”
“慧哥!”丁辉映哭笑不得,道:“他这个情况比较特殊,以后有机会再和你细说。”
文慧中“哼”了一声:“以后是什么时候?要回家也不直接和知远叔说,七拐八绕的,生怕我知道你去哪。要不是我发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丁辉映不说话,默默开过一段路才长叹道:“你还记得今天我在休息室和你说的话吗?”
“嗯哼。”
“我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可之前的‘我’会不会,有没有已经做过,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确是我有心瞒你,我不希望你了解太多,关于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另外一个我’。”
她此刻说尽心底按抑多日的话,平静的语调中凛然有一股肃寒之气。文慧中怔了片刻,听她道:“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你早点休息,明天再见面。”
“你来接我。”
“什么?”
“我把我们家的地址发给你,现在来接我,我和你一块去。”
“这怎么能行!”丁辉映吓了一跳:“你明早还要上班呢,不能晚熬夜。”
“我都坐到总裁的位置了,哪里还需要朝九晚五!”文慧中嗔道,丁辉映仍犹豫:“可是这么晚出门,你家里人知道了该有多担心。”
“不怕,我就说我睡下了,出来时不走正门就好。”文慧中道,见她还踌躇,索性用上激将法:“难不成你家里头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你和你前男友的——”
“我到市区了,把定位发我,马上过去。”
丁辉映驱车赶到时不见有房子,只有一面密不透风的树壁不知延伸到前方何处,远方黑天中隐约可见绰绰灯光。丁辉映下车等了一会,忽听见头顶一阵窸窸窣窣草木响动,有人小声问:“是辉映吗?”
“慧哥?”
丁辉映大惊,见有个人正从树顶翻过来,对她道:“接住我!”她忙上前伸手一托,便捧到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男子。文慧中嘻嘻笑着,扳过她的脸亲了一口。丁辉映无奈又好笑,将人抱回车上,见他松松挽着长发,身上穿一套有栗红色小狐狸刺绣的睡衣,光脚蹬一双柴红色绒拖鞋,不免愕然:“怎么穿成这样?着凉了可怎么办。”说罢,到后备箱找出一件晴白色海浪纹针织开衫给他披了,又拿来毯子裹住腿。文慧中笑道:“衣帽室离我房间太远,我怕路上碰见人,又给小叔叔训一顿,就没往那边去。”
丁辉映失笑:“你家是有多大!”又握住他的手,果然冰冷彻骨。文慧中推开她,拉上安全带催促道:“快走,晚了就要被发现了。”此时隐约听闻墙内有犬吠声,丁辉映马上发动车子离开。
文慧中兴致高昂,一路上忙着看月色,或是无聊了东翻翻西捯捯,从手套箱翻出几罐茶叶,几包枸杞,干菊花和红枣干,问:“这是什么?”
“泡茶的。”
“你才多大年纪,就开始泡这个。”文慧中笑道。作为心理年龄二十八岁的女性,丁辉映语重心长道:“养生这件事越早越好,慧哥,你平时手脚冰凉,应该是气血循环不畅的缘故,可以泡——”还未说完,被文慧中握住嘴,举着一本书笑问:“还看这个?”
丁辉映瞥一眼,见是那本粉红色封面的《恋爱圣经》,无奈道:“是任侠的,应该是落在车上忘记拿了。”
“你朋友谈恋爱了?”文慧中问,“我可以看吗?”
“看吧。他们俩还卡在加载进度条上呢。”丁辉映摇头笑道,不过,照雎任侠昨晚发来的消息应该是更进一步了。文慧中翻了翻书,觉得光线太暗没再往下看;又问车里有没有零嘴,丁辉映说没有,便嗔她过得老气横秋,一会儿说文颂清如何说零食添加剂多总不让他们吃;一会儿说他如何将阁楼私藏的零嘴栽赃给文若仙……丁辉映含笑听着,想起母亲也是这般爱说爱笑,她与父亲少言,总是听她讲。
待到了丁宅,文慧中从睡衣兜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来,丁辉映愕然,笑道:“慧哥,我家有灯的!”
文慧中道:“我知道,可总有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丁辉映见他很有经验,就随他去了。二人朝小楼走去,丁辉映推开门栅,觉得门栅有些松动,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她有些奇怪,下意识走在文慧中前面。路过小楼前的一片鸢尾花丛时猛然停下脚步,文慧中疑惑问:“怎么了?”
丁辉映不说话,目光落在草坪的智能洒水器上,又抬头看看门廊下的电子眼,拉起文慧中的胳膊就往回走。文慧中正要说话见她做了个“嘘”的手势。丁辉映将文慧中推上车,关紧车门,自己拾起路旁一枚石子,掂了掂重量,使劲往最近一扇落地玻璃窗砸去。“啪吱”,玻璃窗被砸出一个蛛网面的裂痕,警报器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也就是说,您发现花园里的智能喷洒器和廊下的监控摄像头的电源被切断了,所以怀疑房子有可能遭到外来人员入侵?”
“是的。”丁辉映回答道,“杨警官,我家里现在……还剩什么?”
“丁小姐,目前还在取证环节。情况您也看到了,并不是很乐观。”杨敢警官同情地看着她说道,丁辉映闭上眼睛,警察赶到后她被劝留在屋外,可破门时她往里看了一眼,客厅基本被搬空了,连悬挂在墙上的全家福都没有逃过一劫。
丁辉映已气怔了,想那贼大约是穷疯了,连别人的全家福都要偷;转念一想,恐怕是冲着那由稀有木材制成的相框来的,一个相框尚且难逃此劫,何况那些名贵的家具,有年代的古董字画,贵价衣鞋,豪车……不幸中的万幸是她上学前已将家中的一些重要文契和珠宝寄存在银行保险箱中,刚才她致电银行询问,好歹这一部分是保住了。
“杨队。”一位女警官走过来,递给杨敢一部终端屏。“我找到了两辆可疑车辆,您看:这辆‘白马’搬家公司的卡车来了九次,主要集中在上下午,大部分纸箱和车库里的车都是他们运走的。我问过邻居,他们以为丁家要搬家所以没太在意,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丁辉映瞪着监控录像中那辆印着一匹龇牙笑的白马图案的卡车,马肚子上有一串鲜红的电话号码,女警官继续说道:“我查了车身上的电话,是空号;车牌号是早被注销的‘死号’;端脑系统查不到任何关于‘白马’搬家公司的信息,这家搬家公司根本就不存在。”
“是个幌子。”杨敢说道,仔细盯着屏幕上穿灰色制服正搬运纸箱的工人,喃喃道:“看看这身行头,搞得还真像这么一回事。对了,你说还有别的可疑车辆?”
女警官踌躇了一下,说道:“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这辆车与盗窃案有关联,可是您看。”她调出两条监控录像,由右上角编号和画面角度看分别属于两个紧邻的街道监控录像头。录像时间是凌晨两点,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第一条监控录像内,下一秒,第二条监控录像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本该紧接着出现在画面内的黑色轿车竟离奇消失了。杨敢皱眉道:“即时覆盖?”
“没错,这条监控录像被篡改了,丁家大宅正好在这个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内,根据时间推算,他们在丁宅大约逗留了三个小时。”
杨敢冷笑道:“做得这么不入流,白糟蹋军方的技术了。你把这条录像发给技术科,让他们将原本的视频解析出来,我要这辆车的车牌号码。”
“是。”
“还有,看到这家伙脖子上的防咬环没?”杨敢调出刚才白马搬家公司的视频,放大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的图像,女子颈上赫然戴有一只防咬环。“这是公家的东西,上面的序列号可以追溯到具体的申请人身份,把她挖出来。”
“好的。”
“这是一群小毛贼,倒是这个。”杨敢敲了敲监控录像里的黑色轿车,冷声道:“是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