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彩霞沉缀,飞鸟还巢,赛事圆满收场。
皇帝观得畅怀,金口一开设下晚宴犒劳众人,安子夜厌得凑这热闹,正好皇帝也嫌她碍眼,振了下衣袖,就允她先行离开了。
终局比试是赤玄角逐,旗鼓相当,双方比分几度胶着,大为精彩,是以飞萤念春沉浸其间迟迟没缓过神,回宫途中仍兴致勃勃探讨一路。
“咕咕—”
直至腹中异样叫飞萤闭上嘴。
念春在旁抿唇笑她,小丫头涨红了脸,抬起头询问一言不发走在前头的主子。
“王妃饿不饿?今日自出门都还未用过饭食呢。”
念春听这话忙也正色,“王妃可有想吃的?奴婢这就赶回去叫人先备着。”
安子夜:“……”
唯有远山雀吟应了声。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
过一晌子,好似明白过来,互使个眼色。
“王妃,您别难过,我们都没想到会是太子殿下赢。”
“对对!奴婢还以为肯定是卫小将军更厉害呢,若叫奴婢下注,必然也要输钱。”
飞萤拿手肘子戳念春,无言指责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察觉身后小举动,安子夜默然一笑。
她自然不是在惋惜那千两赌注,只是惑于冯言君的反应罢了。
前世身为太子侧妃,今世跟着上官宓守在凉亭佯作和太子偶遇的冯二姑娘,她以为和上官宓一样,见太子赢球也该喜笑颜开,没成想小姑娘却偷偷落了泪。
情爱中的女子心思还真是叫人难参透。
她步子稍顿,回过头。
“你们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飞萤茫然,“王妃别难过?”
“不是。”
“那......您饿不饿?”
安子夜面色微变。
差点忘了,家里还有个人。
*
裴宁轩喜静,留在福乐宫伺候的人不及旁院一半,走时她又将飞萤念春给捎上了,是以再回到寂静的宫殿,竟莫名觉得此处颇有几许凄凉。
穿过外院。
绕几扇洞门。
安子夜仍在思量等下该如何应对,哪知下一脚,就踩进了某人视线里。
她定住,抬起头。
正对上青年沐在霞光里的一双笑眼。
“王妃回了?”
正殿外有一只四方桌,裴宁轩昨日给摆上的,还说是极好的柚木桌。
但这是在唬她。
前世惜光殿里也有柚木用具,材质虽与这相似,但仍存细微差异。
不满裴宁轩的满口谎言,她闲来便在桌底刻了只四脚朝天的王八,又拿那人最喜的墨在肚皮上洇了“穆清”二字。此刻青年笑吟吟手持书卷,可不正是坐在她刻的那只王八旁?
安子夜眨了眨眼,嘴角浮起淡笑。
但愿他没钻桌底的嗜好吧。
“天将暗了,王爷怎么不进屋?”
“在等王妃。”
待姑娘施施然走近,裴宁轩往她身后瞥一眼,疑道,“空手?王妃久不归家,难道不是替本王摘瑶果采仙露去了?”
“……”安子夜眼皮子微跳。
还没等她接话,青年却又宽慰,“不碍事,便是不佐以瑶果仙露,本王也愿尝尝王妃亲手煮的面。”话毕,他拿扇尖指了指小厨房方向。
姑娘无奈扯嘴角。
看来今日这面是非煮不可了。
不情不愿被赶进厨房,安子夜撸好衣袖环顾一圈,神色微滞。
她才发觉自己这借口找得实在不明智。
煮面难吗?
烧水,扔面团,调汤汁,实在不难,前提是她没穿越。
可当下,得从和面开始。
缓缓叉起腰,她后退半步,欲开溜。
岂料这一转身,撞见青年正抱手慵懒倚在门前,挡住大半个出口,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他左肩。
“……堂堂王爷,连监工的活儿都揽?”
“寻常监工可拦不住王妃,还需本王亲自出马。”
安子夜没所谓地摊手。
“我不会和面,那劳烦王爷帮我唤飞萤进来搭把手吧。”
青年挑眉。
“连会煮面都是骗本王?”
“只是不会和面。”姑娘板着脸重申,“我们那里,自家吃面都是取挂面直接煮的。”
大抵是觉得没必要跟他说这些,短短一句后姑娘就再不多透露半个字。裴宁轩望着她等几息,微微敛眸,直起身走近。
他将两条胳膊伸过去。
安子夜打量片晌,领悟,将信将疑替他扎好衣袖,“王爷打算帮我和面?你不是皇子吗?还懂这?”
“谁叫本王的王妃连和面都不会。”
“呵,有什么可神气的。”
安子夜不服,甚至想继续泼冷水,然而才张口,就被人掐着腰抱起,脚底猛一腾空,她失声急忙搂住那人脖颈。
好在,青年只是将她轻放到桌沿坐着。
裴宁轩抬眸,瞧着无言攀他脖颈不放又要怒瞪他的姑娘,失笑。
“王妃接着说,说到本王和好面为止。”
松开人,安子夜撑着桌子往后挪,叫自己坐得更稳当。
“原来王爷是想刺探敌情。”
青年闻言不可查地紧了紧眉。
他转身净过手,折回桌子前舀出白面。
“本王和王妃也算不上敌。”
安子夜没接话,专注盯着这人的动作。
他的手生得修长匀称,顶顶好看,分明是不沾阳春水的金贵样,此刻揉起面团却娴熟得不像话。她只知皇子通六艺是必然,却不晓和面这等活儿竟也手到擒来。
见她久不出声,青年撩起凤眸,蕴着不容人回拒的底色望来。
安子夜无奈耷下肩。
“挂面,就是揉好的面经脱水干燥后制成的干面条……”
实则没说上几句,安子夜就话锋巧转,从何为挂面聊到面的各样吃法,一词一句绘声绘色,仿若当真将一碗碗香气四溢的面条端到人前,裴宁轩竟也渐而听得有趣,倒是一度搁置原本意图。
直至姑娘口乏停下。
他轻飘飘接话,“虽不曾听挂面一说,但本王知沙州人利用炎日晒干面条,称‘须面’,可纳入匣中当做娶亲聘礼。”
“哦,王爷得失望了,我亦不是沙州人。”
裴宁轩勾唇,捻起白面随意洒在刚切好的面条上,故作遗憾。
“难怪王妃说得爽快。”
眼看他已备好面条,慢条斯理抽出帕子擦起手,安子夜忙跳下桌子,扯着这人的衣袖就往灶台后送。
“王爷生火,我煮面。”
裴宁轩好笑地挑起眉,“得寸进尺。”
“天黑了,搭配干活儿更快。”
“本王等得起。”
安子夜抿了抿唇,“我待会儿给你多加个蛋行不行?”
“……”
青年这才不甘不愿坐上柴堆前的小板凳。
此后得空时,安子夜总会探着脑袋往灶台后瞟一眼,便能瞧见青年皱着被火光晕红的眉眼,正嫌弃地撇去雪白衣摆上沾染的灰尘,可惜经他一捯饬,污渍竟更大更明显,那人的眉头顿时也拧得更紧。
忆起今日马场上个个被飞溅的尘土糊了脸的青年,她忽地就好像明白裴宁轩为何会装病了。
自小厨房走出,天色已全黑。
夜虫低唱,满空繁星,凉风习习,格外惬意,飞萤特意在院子里多点了几盏灯。
饶是这般,安子夜仍端着面大步跨进了屋子。
食间。
盯着不紧不慢却并未有放下食箸势头的青年,她粲然,“如何?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裴宁轩咬了口煎蛋,好一晌子才回话。
“本王和的面好。”
“怎么不说是你火烧得好?”
那人听罢微顿,遂又赞同颔首。
安子夜嘴角一压懒得理他,低头吃起面。
老实说,这面条确实有嚼劲。
裴宁轩虽吃得慢,可毕竟是男子,那姑娘又总喜分心做些别的,于是面碗仍先一步见了底。
他放下,静静看了对面片刻,才开口。
“唯有二品以上官员才可参与纳凉宴,冯二姑娘不过一介侍郎千金,王妃可知她为何会出现?”
安子夜浑不在意地喝了口面汤,“自然跟着上官宓来的。”
“是上官姑娘邀她同行。”
这两句话听上去差不多,其实不然。
姑娘终于抬起了眸子。
“王爷之意,并非冯二姑娘想攀附太子,而是上官宓安排?她是未来储妃,何必此举?”
裴宁轩轻笑。
果然,她皆看在眼里。
“若这里头还有皇后示意呢?”
牵扯到皇后,那就不单单是儿女情长了。
当下,世家贵女多算不得真正个体,背后总能牵出一方或大或小势力。
譬如冯言君虽是次女,可冯家长女早几年就已病逝,冯侍郎对这唯一女儿视若珍宝,他日因爱女在朝中换了阵脚也不稀奇。
又譬如这位冯侍郎,其实还有一名自幼收养在军中视若己出的义子,此子名叫吕简,为人骁勇,善谋善战,近些年风头正盛,名声不输卫楚。
冯言君便不止是冯言君,还代表整个冯家和吕简这员大将。
若皇后真有招揽冯家和吕简之意,那她主动提出将邵淑嫁与裴宁轩一事也好解释了。
一来,本朝皇后已是异国女,皇帝不会许南乾下任皇后再出自月桑,可大大削减裴宁轩夺储之利。
二来,冯侍郎爱女心切,断不容冯言君嫁与他人作妾,此举便摧毁了裴宁轩和冯家结亲之念。
思及此,安子夜有些唏嘘。
那裴宁轩前世是如何做到既未娶冯侍郎爱女,又能招安冯侍郎义子的?
狐狸就是狐狸啊,真真是有些手段。
“皇后许是嫌弃上官宓性子大,打算再挑个温顺儿媳呢?”她只当不知那些,撑起下巴,眉眼弯弯望着对坐青年。
“王爷这样关心旁人家事做甚?莫非也想纳侧妃了,还是说……怕心上人被兄长抢?”
裴宁轩刚端起茶要润喉,闻话怔了怔,又放下,无奈一笑。
“王妃这又是从哪听来的闲言碎语?”
“你弟弟呀,四皇子可是亲口说陛下错点鸳鸯呢,上官宓也说我横插一脚,唉,我也是白白替人担了骂名。”
青年眸色微黯。
他倒不知背地里竟有这么多人为他的亲事抱不平。
不过……
她分明已听过诸般谣传,可裴宁轩却始终没能从姑娘面上辨出一丝异色,不知怎地,本就不快的心绪莫名又多些烦躁。
“王妃信了?”
“原本信的,现下不信了。”
“哦?为何?”
安子夜低头挑了挑已放凉的面,“非但觊觎旁的女子,还要对着妻子抱怨此女会成为他人妇,我看王爷不像是这般厚颜无耻的男子。”
青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缓,眼角悄然挂上笑意。
“嗯。”
默默将后话在喉头酝酿一番,他方接着开口,“皇后已入手了巫山醉,恐是打算在明日赏花宴上用。”
安子夜动作一顿,眼底毫不遮掩露出嫌恶之色。
巫山醉,相传是某个心术不正的药师采西域淫花邪草研制出,可催人情欲,不是毒,于被下药人却胜于毒,药效极大,多年前就在南乾引生数起罪案,甚至一度流进后宫,最终惹得先帝震怒,严令勒禁此药,这才无人再敢触碰。
安子夜也是前世闲来翻阅南乾律令时才知晓,她记得,律令记载,凡与此药干系者,不辨情由,一概处之极刑。
没想到,还有人胆敢再犯。
“王妃知晓此药?”
“听过,皇后打算在何处用?”
裴宁轩摇头,“或酒水,或吃食,王妃明日可多留意些。”
“……原来是想让我帮着救冯二姑娘。”安子夜听明白,笑着敲响了算盘,“若帮了,我有何好处?抵消我与王爷的债,亦或……”
“王妃误会了。”
裴宁轩缓声打断话,不紧不慢喝口茶,笑得如沐春风。
“救与不救,全凭王妃决定,并非是在帮本王。”
换言之,没有好处。
安子夜顷刻沉了脸。
那为何还要特意同她说?道德绑架?
“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