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项晚晚正独自在小屋里用晚膳。
先前她特意跑了一趟小酒馆,斥巨资花了一吊钱买了好酒好肉。本想着,就算是葛成舟离开了,今夜她和易长行两人喝酒吃肉,也是一桩美事。
现在可好,就连易长行也离开了。
微弱的烛光幽幽地将项晚晚的身形照成了一个小团,她就像是一只失落的猫咪,蜷缩在小屋的最里端。她的面前,是高高摆放在壁龛上的,她爹娘的牌位。
此时的她,正席地而坐,取了三只酒盏,分别斟了酒,并一一与之碰杯后,方才一饮而尽,叹息道:“哎,爹、娘,你们说,易长行这人是不是特没劲儿?我不过是对葛大人说,想要搬走一事,这事儿还可以商量的嘛!他倒好,说完没几个时辰,便换了一身装束,直接就走人了。这都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小屋的门敞开着,一阵微微的凉风将桌案上的烛光摇晃了一下。
项晚晚夹了一筷子酱肉吃了,却又觉得食之无味,早没了这段时间用膳时的开心劲儿。就连再度饮尽的酒,也觉得比往常寡淡了几分。
明明这家小酒馆,她买过多次酒肉,上一回和易长行一同吃的时候,还是很香的呀!
项晚晚皱了皱眉头,不死心地又夹了一筷子酱肉,却发现,依然是那么毫无香味儿!
“爹、娘,女儿知道,若是摊开了说,其实我原先不该救易长行的。”项晚晚又给自己斟了壶酒,口中却讷讷道:“可是,谁让他的眼眸,长得那么像政哥哥呢?若不是亲眼瞧了他的户籍,我真以为他就是政哥哥呢!”
“可女儿终究也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这段时日,与他日夜共处,女儿本想着,若是他后面山月引在体内蓄得久了,最终毒发身亡,那便是最好。”说到这儿,项晚晚的眼前浮现出她所设想的那个未来:“到时候,反正女儿也是命不久矣,与他做一对短命夫妻,也算是登对,奈何桥边,我领着他去见爹娘,你们也能开心。”
夜色渐沉,摇曳的烛光将项晚晚的身影笼得更浓了些。
“可后来胡大夫说,山月引的毒气对他的身体侵蚀得并不怎么明显,女儿便想着,人家还是能活得长久的,还是该正常娶妻生子,过过天伦日子的,我就不该这么牵着他。”项晚晚又喝了一口闷酒,叹道:“我选择退后一步,其实都是为他好,他怎么就……就不理解我呢?”
又一声叹息袭来,项晚晚再度给自己倒了酒,可那酒壶不知为何,她明明没有喝几口,这会儿竟然全没了!
烛光恍惚了她的身影,也恍惚了她的视线。
酒水没了,酱肉也没剩余几块,回望床榻上,也没有易长行的身影……
顿时,一股子凄凉感渐渐涌上她的心头。
忽而翠微巷的青石板路上,传来有人渐近的脚步声。
项晚晚顿时酒醒人清明,赶紧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谁曾想,来的是葛成舟安排的小兵。
此人对着项晚晚行了个大大的宫礼,道:“姑娘,上头吩咐,这会儿已是戌时末,请关紧了屋门歇息吧!”
项晚晚微怔:“上头吩咐?是……葛大人吗?”
小兵笑了笑,却并未正面回答,道:“今儿咱们大邺打了个大胜仗,俘获了北燕兵马万余人。虽是喜庆之事,但这万人兵马若是一个看管不周,于今夜逃出去一两个亡命之徒,那就不大好了。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北燕王那边会作何应对,一切都未可知。所以,还请姑娘早早关了屋门歇息。”
这么一说,项晚晚终于明白了,这应该是守城将军们要提醒百姓们的官话,对自己来说,并无特殊性。
本来她还是存了一份心思的。
因为这帮前后看管翠微巷的士兵们,都是葛成舟的手下,他们在提及葛成舟的时候,并不会用“上头”这样模糊的字眼来指代。
所以,在那一瞬间,项晚晚还以为对这小兵发话的,是易长行。
他们不是都说易长行被提了官位,现在很被皇上器重么?
可项晚晚一次都没有去问过他,到底现在被提成了怎样的官位。
她总觉得自己这边照顾他,那边却又问他的官位,于情于理,都着实不大礼貌。
毕竟,易长行自个儿也并没有提及过这个,她就更不好问了。
可是……
可是,现在易长行已经走了啊!
他已经搬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自己现在去问一问,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想到这儿,她疾步奔出小屋,冲着那小兵喊了一声:“那个……这位小哥,我想问你个事儿。”
小兵礼貌地再度拱手行礼,道了声:“姑娘但说无妨。”
项晚晚就这么站在幽深的巷子里,看着眼前的小兵,看着小兵身后深长的巷路。此时,屋内的烛光和天边的弦月并不能照亮她的身影,和她此时的心境。
她踟蹰了好一会儿,方才定定地看着小兵,下定决心般地,问:“这段时日,住在这个屋子里的易长行……你知道……他是哪位大人吗?”
小兵一愣,方才笑了笑,说:“姑娘你也不知道?哎,这个我确实不知,而且平常他就躺在屋内,光线较暗,我们也不敢靠近,更瞧不清他的模样。但听说,这位确实是某位官儿爷,好像是禁军里的?这个我不大清楚。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从丹阳战场逃回来的,那应该是禁军里的补充兵过去的。总之,葛大人交代过我们很多次,说是翠微巷有大量粮草和武器,必须严密看守。他所安排的明兵暗卫要比咱们大邺的武器库都要密实很多。可能也是因这位官儿爷是在养伤的关系吧!”
“哦。”项晚晚怏怏道。
“因为丹阳战场出了重大惨案,弄丢了咱们大邺的皇上不说,还损兵折将了近万人。所以,这位官儿爷能逃回来,实属万幸。”这小兵愤愤然道:“虽然这会儿咱们也俘获了他们的万余北燕兵将,可这终究不一样。毕竟,咱们大邺的皇帝丢了啊!”
“啊?”这事儿项晚晚还真不知道:“是找不到了吗?”
小兵叹了口气,道:“已经派出去很多人搜寻了,可是都没有任何消息。找皇帝这事儿,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啊!”
“为何?”
“皇上未登基之前,寻常都是在外领兵打仗的,他很少回金陵城。只有他所在的军营兵将尚能知道他的模样,像我们这些新兵,平日里见着最大的官儿便是葛大人的,怎么可能找得到他?再说了,皇上他是仓促间临危受命才登基的,尚未实行登基大典便带着禁军补充军去了丹阳战场,谁曾想,却是出了这桩惨案。”小兵顿了顿,方才赶紧补充了一句:“哦,姑娘,我瞧见你是葛大人特别关照的人,才对你说了这许多,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这要是被其他百姓们知道了,可就麻烦大了!不过……哎,街坊已经有不少百姓在议论此事了。”
项晚晚当然不会泄露此事,她对大邺皇帝现在到底是谁,根本就不关心。
她只关心那位政小王爷现在身在何方,她又该如何接近。
毕竟,就儿时的记忆,以及原先她爹娘口中所言,大邺未来的天下,应该落不到政哥哥的头上。
可大邺的天下将要落到谁的头上,对端王福昭来说,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此时此刻,福昭正带着卢归和一众亲兵来到了刑部的大门外。
虽然原定是子时,但卢归私心觉得,提前而至,没准会看到不一样的结果。
可是,刑部大门外,崔忠如约相迎,刑部内外一切井然有序,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之处。
福昭有时候真心觉得,卢归太过疑心了一些。这会儿,他冷冷地瞟了卢归一眼,便跟着崔忠走进了刑部死牢。
刑部死牢在地下二层,这里虽然跟地下一层只隔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可真当铁门重重地关上时,却像是隔绝了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一般。
盛夏期间,在这发霉潮湿的死牢中,却有着一股子彻骨的寒。
福昭背着双手,跟在崔忠后头,伴着壁火的光走向死牢的深处。可不知怎的,就算是每隔两个监牢便插了一柄壁火,却都照不亮前方的路。
由于刑部死牢是最为紧要严守之处,按着祖宗规矩,要想来此处探监,一次只能进来一人。这会儿卢归被留在了刑部大堂喝茶闲聊,不知怎的,福昭总觉得自个儿的心里,很没有底。
这会儿,崔忠带着他又拐了个弯儿,方才指着前方一处不大的,用铁栅制成的监牢,道:“殿下,北燕太子高已,便是在那儿了。”
福昭抬眸望去,却见前方那个不大的监牢里,有一个如死尸一般的人,身上有着万般血痕,灰败的脸色已透着一股子死相。他的手脚皆被铁锁链所捆绑,就这么奄奄一息地瘫在那堆发霉的,脏兮兮的稻草上。
福昭的心中一沉,脑海里蓦地闪过卢归半个时辰前的所言——
“殿下,你进死牢后可得瞧好了,这高已是重大案犯,是牵连着你我命脉的关键人物,可别被某些人给临时掉包了!”
想到这儿,福昭赶忙上前走了两步,待到监牢跟前时,借着一旁的壁火微光去仔细瞧了,发现躺在这死牢中的,正是北燕太子高已本人!
因为今儿白天,他亲自用冰冷肮脏的粪水泼过了高已的周身,明着是为了践踏北燕太子,暗着,其实是为了做个身份的印记。
现如今,高已那头乱糟糟,脏兮兮的蓬头和破烂北燕衣衫,在这潮湿阴暗的死牢里,尚有几分潮湿,并未完全干透。可那隔着老远就闻到的肮脏粪坑味儿,却是作不得假。
再瞧这高已的一脸死相,已是一脚快要踏进鬼门关了。
福昭死死地盯着眼前人,好半天才从口中露出一丝冷笑,道:“打开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