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烟抬起眼睛,她的父皇仍是穿着惯常的玄色锦袍,上面绣着殷红色的飞龙,白玉勾腰,金冠束发,腰间玄色的虎头佩剑仿佛是一只伏在君主腰间伺机而发的猛虎,猩红色的宝石眼睛凶神恶煞。他翻身下马,跟来的几名侍卫迅速拨开人群,喧闹的场子安静下来,父皇步伐缓慢地走向自己。
“你……是朕的烟儿么?”
“父皇……”
泰烟凄凄又急切地唤出声,听着分明是熟悉的声音,模样却大有不同,嬴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那双玫色的眼睛以及似雪的白发,他抬脚想要靠过去却被几个侍卫拦住,“陛下当心!”
“无妨。”
男人抬起手示意侍卫退下,他上前细细地端详了片刻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并没有急着下令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而是狐疑地道:“若你真是朕的女儿,那便告诉朕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
“父皇,儿臣……”
泰烟有些哽咽,父皇的及时到来让她倍觉安心,刚刚差一点这些百姓就真的要点火烧死她了,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她胸腔里惧意胡窜,稍稍平复了一息,刚启唇要答复,忽地听见人群中有一个人匆匆挤了话头进来道:“烟儿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劳烦陛下莫要责备于她。”
祁司辰循着动静刚刚赶来,就急忙进来替泰烟出面解释了。他看嬴昊转而看向自己了,便噗通一声跪下来恳求道:“是我私自失约在前烟儿才会动身去寻我,以至于落得现在这副模样。我失约是为了给烟儿的终生大事一个交代,再详细的恕我不好多说,但烟儿的确是无辜的,若您心有不满请全部都冲着我来,她不该被如此对待,而且我可以作证,她确实就是您的女儿嬴泰烟。”
“你……”
嬴昊怒从心中起,想到大婚那日这小子让女儿和自己变成了整个中土的笑话,便想要拔出剑来直接砍了他,但想到会引发战争,又强忍了下来。泰烟在后面看着,怕父皇当真会发难于祁司辰,连忙开口道:“父皇,烟儿私下时曾与祁司辰提起过一个问题,他是为了满足儿臣才会失约的,并非刻意为之。在大婚之日失约这件事若说错,千错万错都是因为儿臣贪念过度,现如今儿臣已经将他寻回来了,还望父皇能够网开一面。”
嬴昊听完女儿说的话因为过于生气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但握着剑柄的手还是慢慢地移了开来,他感觉自己莫名地被这俩个小儿给耍了,但总之人无事便好。他克制住脾气,翁声翁气地问道:“婚姻大事,你们居然当作儿戏对待,让朕丢尽了颜面!今日之事就当作是对你的惩罚吧,绳子暂时先不用解开了,朕要你现在就解释,若解释通了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朕便认回你这个女儿,不然便在这里待到风干吧。”
“陛下,我……”
祁司辰跪着往嬴昊的方向挪了两步,他刚开口想要替泰烟辩解几句,就被男人一个怒音呵斥住:“住嘴,朕要听朕的女儿自己说!”
祁司辰不得已停了下来,他如今没了妖力只是个普通凡人,虽武力不弱,但和如此多的侍卫硬碰硬显然是敌不过的,还极有可能会连累到泰烟。他担心地看向被绑在柱子上心上人,她的手腕已经被勒红了,脸上的皮肤也有两块被灼伤了,得赶紧治疗才行,不然便会留下疤了,她可是那么爱美的人!可是……可是她现在的花妖身份是万万不能暴露给这些极其排斥妖异之物事的凡人的,嬴昊的问题也不能不答复……
究竟该怎么办?
就在祁司辰一筹莫展的时候,泰烟却长舒出一口气,勇敢地道出了实情:“儿臣在仙山脚下和一只大妖作了交换,用儿臣身体内的福运之血换了这具妖身,如今儿臣已不再是人,是妖!但儿臣依旧是大南国的嫡长公主嬴泰烟,是您的长女,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定定地看着嬴昊,玫色的一双眼睛清澈无暇,宛如用整块玉石打磨出来的璧,天然无垢,是这个世间罕见的珍宝。嬴昊一时间没有再说话,四周安静了下来,沉默的声音震耳欲聋,所有人的心绪都在不约而同之间山崩地裂,一张巨大的成见之网正在迅速的铺开来。
“您看~”
泰烟还以为周围人不说话是在慢慢地接受自己,她看着嬴昊,开心地在脸上被烧伤的部分生出两朵漂亮的浅水红色兰花。兰花的叶子随着她的心意朝四周调皮地挥了挥,之后便长得更长,直到缠绕上嬴昊的指端。她在赌,她赌百姓们对自己的尊崇不会因为这点身份的改变就全然崩塌,她赌父皇会相信自己,会护着他的孩子,会无条件地作自己身后的大山,她赌人们可以坦然接受她的改变。
可是,
嬴昊看着她脸上舞动的花朵,心里竟忽地发觉既恶心又瘆人,叶子缠上他指尖的那一刻,他慌惧地想要拔刀砍掉,女儿那双妖艳的眼睛在他眼中也逐渐变成了两个恐怖的幽绿色漩涡,会一点一点吞噬掉自己性命和魂魄的漩涡。
怪不得世人都说妖魔惯会使用一些技俩吞食人心。
笼中长大的公主殿下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天真,太看不懂这个世界上的人心了。
她彻底赌输了……
变成妖魔的女子瞬间就引发了人们的巨大恐慌,他们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当即叫嚣着把手中的火把纷纷丢尽柴禾堆中,泰烟哭着仰起头,看着冲自己投过来的火把居然像从天上坠落而来的火流星,既恐怖又美。祁司辰着急地叫着想冲上前来,却立马被身边众多的侍卫死死摁住,没了妖力的他挣扎不得,也挣脱不了,宛如困在笼中的鸟,失去了自由飞翔的权力。
泰烟被烧得痛苦万分,她不住哭泣,一声声地呼唤着:“父皇……父皇……”嬴昊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亲生女儿正在被灼烧。
“天呐,朕在做什么?”他匆忙踩熄了火焰,甚至没顾得上自身的危险。可是一向遵从他的百姓们这回却不肯答应了,他们都很害怕,一定要除掉这个异类的妖怪,人们纷纷举起手里的火把,逼迫自己的君主做出选择,是选择这只妖怪还是这个国家?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嬴昊颤抖着,他握紧身侧冷酷威严的剑柄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流下了眼泪。祁司辰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自己被死死地拘住,这个男人就站在泰烟面前,却坚定地选择了南国的臣民。
他真的是一个好国君,却背叛了自己的女儿,他那无辜又可怜的女儿。
第二日,泰烟被绑上高高的炮烙台,祁司辰则在昏迷中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台下,他被愤怒和恐惧烧光所有理智的人们打得浑身都是伤。南国的臣民们双眼猩红,每个人看着都像是被恶魔占据了巢穴的魔鬼,忘记了炮烙柱上曾经被千人尊万人敬的,是他们一直爱戴的公主;是小小年纪就勇敢地只身前往敌国,采回救命的药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公主;是他们口中、画中、心中,如花仙子般清丽灵动的公主;是从出生起就被迫冠上福运之子的名号,名叫嬴泰烟的公主;是一个为爱化身为妖的……弱女子。
他们忘了,他们只记得现在的这个女子会如话本中所说的祸国殃民,必须除掉。
周鱼润偷偷混进了人群中,他抬头看着被绑在炮烙台上的泰烟,眼泪偷偷流下来:殿下,抱歉,真的抱歉……吾以为你身患了棉花疮,吾看不惯你锦衣玉食又受人爱戴,只是想让你落得和吾一样凄惨的境地,不想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殿下,吾很抱歉,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是吾所不知道的?
他除了流几滴眼泪之外什么都无法做到,也什么都没有开始做。
泰烟被火焰烤得妖力外泄,浅玫色的妖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她痛苦地哀嚎着,藤蔓不听话地钻出身体胡乱而疯狂地挥动,好几次都险些打到了围观的人,吓得四周的百姓发出一阵阵恶毒的咒骂。泰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妖力,不允许它们去伤人,然而她却抵不过皮肉灼烧身体的钻心之痛,眼看妖力就要彻底发生崩乱,一道沉香味飘来,清水止忽而踩着一片薄薄的白烟出现在她身边。泰烟眼睛一亮,以为他是来救自己的,不料还未启唇呼救,清水止就抬起手将一碗粉末倒入了她周围的火焰中。
“这是高僧的骨灰,可以镇住你的妖力。”
清水止冷漠地开口,接着便转身准备离去,泰烟的身体被骨灰刺激,瞬间疼得翻了倍,“脸,我的脸,好疼啊!疼死了!!”她感觉身体灼烧的更加厉害了,尤其是脸上,人们看见许多花朵和枝叶在争先恐后地从她脸上钻出来,皮肤在不断开裂,四周的百姓爆发出杂乱而害怕地呼救声。
“她的脸,你们快看她的脸!”
“救命,这是什么怪物?”
“救命!”
“哈哈哈,感谢国师大人出手,这畜生的脸彻底毁了,这下子她再也不能靠这张脸去蛊惑别人了,哈哈哈!”
“师傅……”
泰烟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向清水止的眸光却依旧清澈,清水止脚步一顿,他微微侧眸,攥着木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却努力克制住哽咽的声音,小声道:“吾是国师,当以百姓为重。”
他连一句抱歉都没有,之后便一去不再回头。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从昨天起便将百里锁在了清音塔中,少年只能在高高的塔中绝望地通过窗户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一点点地折磨摧残,直到最后枯萎死亡。他心痛的宛如身体在被刀从深处慢慢地,一点点绞成碎片,即使整个人的外表依然完好,内里也早就已经是座废墟,从听到她受刑的那一刻开始崩塌的,之后再也不会被修复,哪怕她亲自笑着站在他面前。
是的,他很脆弱,像个玉质的花瓶,脆弱的人只会划伤本就柔弱的存在,他们可以相互依偎,他却注定保护不了她。
师父走之前对他说:你的责任不应该只是保护这个女人,你天生有一副慈悲心肠,终有一天要保护全天下的人,记住你的责任!吾不能放你出去。
可是百里不明白,连一个人都拯救不了的废物,凭什么相信他可以护得住这整片天下?
毕竟好看剔透的花瓶虽然确实可以治愈人心,却无法作为一堵坚硬的城墙挡在柔弱的人们面前,师父的期冀他该如何做到?他现在可是个连心爱的姐儿都无法保护的废物。
泰烟痛苦的哀嚎声就像夜里孩童们尖锐的啼哭声,不断刺激着百里内心的经络。祁司辰悠悠转醒,他目光阴沉地看着台上被火焰活活灼烧的泰烟,女儿痛苦的模样让他的理智之弦一点点崩断:“天道——滚出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她幸福的活下去!”
众人都以为他疯了,刚欲嘲笑他,没想到天空中却瞬间聚拢过来许多黑云,黑云在片刻之间就连接成块,紫电在巨大浓密的云层中间不断翻滚,宛如一条遥远的巨龙。人们听见上空传来一道极其悠远却又含有巨大神威的声音:“你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