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近及远,李钰子轻盈利落地擦过她上楼去了。
想到卫生间里同事的闲语,孟西荞不由得重新琢磨一番顾津南身上的流言,脚步先心思一步跨进办公室里。
她和摄影老刘、策划石海一个办公室,就她桌子上规规整整,一点灰尘也没有。
石海东西多且乱,报纸和各类书籍胡乱堆叠,时常满得溢到这边办公桌来,她低头一看,最上边那份都市青年报,封面人物裹在一套线条锋利的黑西装里,墨蓝色调的领带,并不搭调。
孟西荞低声脱口一句:“人模狗样的。”
见她拿起杂志,石海顺嘴一说:“拒了隔壁栏目,还以为人家是不喜欢曝光,转头就上了对家杂志,多少有些尴尬。”
西荞没搭腔,对着封面拍下来发过去,指甲盖啪啪敲在屏幕上:领带丑死了。
承了她妈的恶习,明明是件好事,硬是挑刺出来讲。
顾津南过了三十分钟才回:哦。
他有时可以做棉花,她扔来的刺扎进去,就被裹住吸住了。
在百无聊赖等待回复的时间里,孟西荞懒懒地翻着杂志,走马观花地看,到封面人物专访那儿,翻动的手指停下。
对智能养老板块未来的看法、南风科技和GC的关系、南风科技未来的战略部署……前面都是官方客套的问题。
最后几句问了生活里的事。
喜欢的类型?没有。
最喜欢的食物?零食算吗……芒果干。
下班了孟西荞也没走,在某东页面上浏览了几页果脯类零食,豪爽下了四单。
老刘脚尖已向着门口了,见她电脑还开着,问说还不走。
西荞说:“我要卷死你们。”
老刘不在乎地一笑:“就这单位?”
他们栏目组,非特殊时候,一到下班的点人全走空,办公室这会儿格外静悄悄的。
孟西荞坐在灯下向后靠,踮着脚尖把椅子翘着摇着,玩了一会儿,才闷闷地摇动鼠标亮屏,浏览起专题报道来。
回家也不过是一个人玩手机看剧,左右没有回去的理由,倒不如在办公室耗着,五六楼的人常加班,时不时传来人声脚步声,比家里有人气。
她倒没有多厌恶寂寞,这种寂寞更像一种淡淡的心绪,像在夜晚的夹板小巷里行走时听到两边高高院墙内时不时传来玩笑声,像冬天结束失去红嘴鸥的湖面。尽管她并不真想步入那样的热闹中,仍难掩旁观的寂寞。
顾津南的消息在这个时候进来,微信的提示音像石子似的砸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把她的神往回拉了拉。
没头没尾的一句:到底多丑。
孟西荞两只细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想了一会儿回复:惨不忍睹惨绝人寰的丑。
三分钟后,对面发来一张图片,墨蓝色领带躺在垃圾桶里。
顾津南:那扔了。
孟西荞:你真想回雁园住?
顾津南:第三次问了,这么怕我回去住?
孟西荞:我只是友情提醒你,要小心三栋的老头和九栋的小孩,院子里别种会往墙外伸的,你家隔壁大爷会出来无证执法。
顾津南:那么多恶邻居,这什么地狱啊。
孟西荞:对呢,早换了一拨人啦。
那边又不回复了,孟西荞把手机甩到一边,开始刷公众号的推送文章。
过了十几分钟,电话响起来,顾津南在那头说:“正好我被你锻炼得很有冒险精神。”
西荞两只手拿着手机,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手机后背,塑料甲片在金属壳上发出扣扣的声音,她不想说话或不知道说什么时会做的小动作。
听筒那边先是有一阵衣料摩擦似的窸窸窣窣,然后是阖门声。
顾津南好像在车里,“在哪?”
西荞把着手机,叹气说:“电视台。”
“你怎么老加班?”
“我要卷死所有人。”
“嗯,劳模。”
又没人说话,西荞腾出一只手来晃鼠标,下意识把电脑关了。
接着拿起包,灭灯。
顾津南在她关上办公室门时说:“我还有两个红绿灯到你单位。”
“红灯还是绿灯?”
那边沉默一晌,西荞能想象出他下意识皱眉的疑问表情。
“红灯我就走楼梯,绿灯就坐电梯。”
“目前来看,可能是一个红一个绿。”
嘟嘟,她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顾津南到时,人已经站在人行横道边,穿一身连体短裤,运动鞋,叉立着两条细直腿,大部分肌肤暴露在夜风中。
看来是坐电梯下来的。他抬手把车内空调温度调高,打了个双闪。
孟西荞从容上了车,托特包顺势盖着大腿,到底还是有点凉。
“你们这种单位竟然没着装要求?”
“膝盖以下不准,我今早出来得急,胡乱套的。”
“就你们单位那冷气,没把你冻死?”
“我有留外套!”
瞄他一眼,古板无聊的一套,“你们公司对老总也有着装要求?”
“我今天有两个正式会议。”
万民路这一段最近在施工扩宽街面,在拐弯处堵了,沿街细细长长排起车队,细长得让行人不耐烦。
孟西荞倒喜欢,想起那个走在巷子里听着别人家欢笑声的比喻,这会儿就好像防空警报拉响,屋内的人都跑出来和她一块挤着。
出了施工路段后西荞问:“去哪?”
顾津南把着方向盘右转:“买玻璃。”
“买什么玻璃?”
“一想到你家漏风我就睡不着。”
哦是了,顾津南有强迫症,她方方正正的格子窗缺了一角,他想起来就难受。
“其实我家客卫的水龙头和……”
他立时拦截她的话:“别打劫。”
“你回来的时候才翻新过,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爸妈没空你知道的,我刚实习又忙,就全包出去了,谁知道那工头不靠谱。”
他脱口而出:“转性了你,没叫我去盯?”
“换了新手机新手机号,存的号码都没有啦。”
“微信你不会发?”
“你拉黑我了大哥。”
顾津南一边扶着方向盘,久久沉默不语,被红灯拦住后才说:“第二天就放出来了。”
孟西荞翻了个白眼,“谁看到红色感叹号后还会孜孜不倦地发啊,神经。”
牛头不对马嘴的,“所以你家活该漏水漏风。”
孟西荞大二的时候,在满二十岁前夕喜提分手,黎霁尘一个理由也没给,胡乱扔来一句“你的心不在这里”。
简而言之,她被甩了。
那时西荞一个人在孤零零异国念书,对家里人十分依赖,和母亲林雅萍的关系就是从那之后回暖的。她隔着八小时时差也每天捧个手机和亲妈聊天,林雅萍虽然不是温柔知心挂的,但在女儿失恋这关头,也是尽可能地去抚慰。
圣诞前一天,林雅萍飞到伦敦,后边还跟着一人,顾津南。
顾津南在国内念的本科,这次过来,说是要买国内找不到的什么旧英文原版书,顺便陪林阿姨坐长途。
反正不是专程来看你孟西荞的,别多想。
孟西荞确实没多想,因为顾津南全程都面无表情,白天他自己逛书店,晚上林雅萍会叫他一块儿吃饭,他也不推辞。
席间聊到孟西荞这段潦草收场的初恋,林雅萍怪声怪气地说没想到你偷偷摸摸和黎家这小子在一起,还以为你会先和别人传消息。顾津南从拿第一个市第一起就加入林雅萍心里的女婿预备役了。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拍桌子:“你高二开始闹出国,别是就为这小子吧?”
黎霁尘念的国际部,从小就确定要出国。西荞原先也和顾津南一样按部就班走高考那条路,高二时忽然说要出国,理由说得漂亮,承爷爷的志啊,爷爷是那年代第一批留英的。
这会把时间点一对,是有点跟着小男友出国的意思。
顾津南叉向牛排的手也顿住,“为了男的?”
西荞的声音一点点溶化在室内暖气里,“主要是因为爷爷啦,但他也有那么一点影响……”
西荞的记者爷爷正是那年出车祸去的,两爷孙从小感情深厚,她提出要去读爷爷读过的学校,谁也没往其他方面想。
那顿饭吃到结账,顾津南也没再说一个字,在林雅萍去上厕所的空当,他才向着西荞开口:“在国内不能学新闻?跑出来干什么。”
在她开口前又说:“别拿爷爷说事,你爷爷本科硕士博士三个学校呢。”
孟西荞耷着眉毛:“剃头挑子一头热,那时的想法就是那样咯。”
“嗯,既然现在被甩了,读完就赶紧回来建设祖国。”
甩了两字她一听就炸,“狗嘴吐不出象牙。”
顾津南顿了顿,觉得自己在这关头说这话,确实有点过了,难得地先低头:“对不起。”
三个字艰难地从牙关里磕磕绊绊往外挤。
孟西荞把长久以来的憋闷顺带发泄出来,囫囵说了一堆,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以前就没好脸,使绊子,现在专程跑来落井下石……
顾津南把餐巾团皱了往面前一扔,冷笑说:“孟西荞,你就是一只猪。”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哦,好,我还不想听。”
他说着,低头在手机上划,屏幕侧对着孟西荞,她偏着头看到自己被拖入黑名单。试着发过去一个炸弹表情,果然见到红色感叹号。
林雅萍回来的时候,席上只剩西荞一人。
“津南呢?”
“死了。”
“好好说话!”
“有事先走了。”
打那天起,孟西荞再没主动找他说过话。
两边街灯列着队无尽头地延伸开去,明晃晃照亮密集的车流,两人离万民路好一段了,顾津南看着后视镜停车时,用凉津津的声音说:“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
她一模一样的话回:“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搬来:“所以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