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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缠丝绕(十四)

    隆虑公主是在一个朦胧的春夜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那是一个男孩,健全漂亮。全长安城的人都赶来为公主贺喜。她生下儿子的第三天皇帝太后亲临公主的府邸,赠送了一万匹锦彩和布帛,其余朝廷亲贵赠送的礼物堆满了十间屋子。

    馆陶公主向媒神和少司命请愿,希望把这难得的福气同样赐给皇后,事情却出现了小小的波澜——平阳公主和平阳侯两个人的婚姻即将走到末路。

    平阳公主和世人想象的其实不一样,她在大多数时候其实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会看人眼色。她深知婚姻不是顺我之意,合你之心,彼此成全,而是各需所需。所以即使平阳侯多病、丑陋且不忠于她,她依旧为平阳侯生下两个儿子,撑起平阳侯府的门楣。

    平阳公主在前往隆虑公主府的路上对卫青说:“婚姻和爱情截然相反,爱情是要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婚姻只要两个人做两个人,管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其余时候,做个互不打搅的陌生人。”

    卫青恭维公主:“您是个很冷静很理智的人,看事情做抉择,像是个穿着长裙的男子汉,这一点长安城所有的妇人都比不上您。”

    “不,”公主收回投向长街的目光,“其实我妹妹也知道这个道理。隆虑侯和她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亲,而是出自于少年人的狂乱妄想和‘知好色而慕少艾’,稀里糊涂结合的。在那之前,其实姑母更喜欢我,因为我和她很像,都活得足够自私。”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自私的人往往活得好。”

    隆虑公主的府邸已经出现在眼前,长街上小商小贩的声音逐渐淡去,只余下公主府内彻夜不休的管弦声。“我的妹妹多愁善感又多病,对身边人的爱太多,对自己的爱太少,因此姑母觉得她迟早要在这段婚姻中凋零,没想到她做的出其意料得好。”

    “隆虑公主在很多时候都像个看客。”卫青一面为平阳公主计算接下来的行程,一面说。

    “是的,即使她深爱一些人,她也可以保持沉默。她很爱她的丈夫,即使知道他有很多个女人,甚至有很多养在外面的孩子,依旧保持沉默。她从不和我说,也不从向皇帝太后抱怨。隆虑侯都和堂邑侯曾经的侍妾私通了,她都能为了孩子忍下来,这一点我自认为做不到。”

    平阳公主将头转向卫青,“其实她很爱皇后,总觉得你有可能帮助你姐姐动摇皇后的后位,为此不止一次试探你,但她绝不会在皇帝面前诋毁你。不论前朝后宫的风雨如何飘摇,她都会沉默到底,做一个被支配的人。”

    两个人的目光黏在一起,过了很久才分开,“我无法像我的妹妹一样忍受,就像我不可能向她一样深爱着他人。有些路,你得自己走。”

    卫青听懂了公主的言下之意,点了点头。

    陈皇后前不久怀孕了,但这并没有缓和她和皇帝两人的关系。皇帝在卫子夫之后先遇上盖姬、李姬等人。盖姬和李姬是因为有宜男相被宗室外戚献上来的女子,并不受皇帝的青睐。随后皇帝身边又出现了王箬浮,那是一个行为轻浮孟浪又异常美艳的女人,收到的宠爱仅次于卫子夫。

    两人因为那些女人多次发生争执,皇帝每次都选择了退让。皇帝先是命令盖姬、李姬离开永巷,后又让王箬浮侍奉太皇太后,但是始终不肯赶走卫子夫。

    为了和丈夫作对,皇后在帷幔,绣屏、珠帘处放上麝香,甚至在沐浴的热汤内加上不利于生育的药物。她告诉皇帝,她和卫子夫,只有一个人能为皇帝生儿育女。皇帝让窦婴、田蚡两个人为皇后诵读《思齐》、《关雎》和《螽斯》,让他们向皇后传达女子不妒忌的美德,皇后却告诉那两个人她不读书。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回,就在昨夜,皇帝在歌台上听卫子夫唱歌,皇后就干脆拉住帷幕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听不得郑卫之音。皇帝因为打猎腿部负伤,皇后就讥讽他:“观览卞射武戏时腿瘸了,听歌女唱歌怎么站得那么直?”

    但是皇帝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除了没有赶走卫子夫,对于皇后的要求,皇帝全满足了。

    陈阿娇和卫子夫之间注定有一场漫长的恶仗要打,平阳公主却并不打算入局。她决定和隆虑公主一起做一对儿看客,而卫青拿不出足以打动她的筹码。

    “到了。”平阳公主说道。

    “真是个齐全孩子,”王太后抱着自己的外孙对刘彻说道,“如果你能生这么一个儿子,那我提着的心就放下一大半了。”

    “阿娇已经怀上了,我不指望我和她的孩子有多漂亮,只要没有残疾,我就心满意足了。”刘彻微微蹙起自己的眉头,“她肚子已经很大了,但还是追着我到处乱跑。”

    怀孕并没有让阿娇从此平静安定下来,反倒让她更加疑神疑鬼。她排斥刘彻身边一切漂亮女人,除了她身边那个名叫楚服的巫女,谁都无法得到她的信任。

    阿娇总觉得自己身边布满阴谋,每日里以泪洗面,睡得越来越差。她的侍女告诉刘彻,这一年来她总是在半夜醒来,在长廊走来走去。她会无端把完整鸾镜扔进湖面,用眼泪淹没自己的枕头乃至是软榻。如果依旧看不到刘彻,就会一整天不吃饭不说话。

    刘彻那段时间几乎要被公务淹没,张骞前往西域久久没有音信,推行的三铢钱因为分量轻引出大量盗贼,此外还要修建上林苑,他眼睛刚刚闭上,阿娇就将他的门推开。

    为了和他更近一点,阿娇搬进了刘彻附近的偏殿。“你的小黄门告诉我你睡下了,可是现在你还醒着。”

    “我只是希望你先休息。”刘彻道。

    阿娇稍微抬起她的下颌,命令那些手执火把的宫女帮她搜查皇帝的寝宫。“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被我找出你的把柄,如果我在这儿找到卫子夫她们留给你的头发衣物,我就带着孩子全寻死。”

    “如果你找不到,就搬回椒房殿。”

    阿娇呆呆地看着刘彻,站在原地像是被风雪冻住,脑海中浮现着当年刘彻为她描眉梳发的情形,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样的事情他和阿娇几乎每天都在重复,时间长了王太后也知道,刘彻则渐渐把阿娇当做一个孩子,他对王太后说自己还没有当上父亲,就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但是这样的迁就和体贴并不长久,不多时刘彻就把所有心力都放在闽越一带的纠纷上。

    闽越是南蛮中的一支,和朝鲜南越一样位于汉朝边陲,这些年实力越发强大,和汉朝频频发生摩擦。在建元三年闽越险些吞并东瓯。刘彻派严助持符节发会稽兵浮海相救,事后又将东瓯人引入江淮一带居住。

    建元六年闽越又与南越发生战争,刘彻再次派遣严助发兵讨伐闽越,淮南王刘安上书劝谏。刘彻明面上赞扬了淮南王的良苦用心,暗地里却对他起了疑心,命令严助在返程路上多去观察此人。

    建元六年出现的彗星长至满天,这让许多怀有野心的诸侯王都想起了当年吴楚七国之乱的事情。那一年的彗星仅长数尺,仍然血流千里,如今皇帝还没有太子,如果发生变故,一定是比七国之乱更为惨烈的战争。

    淮南王刘安害怕诸侯王将一齐争夺皇位时自己处于下风,便打开自己的武器库,整治生了锈的兵器和攻战的武器,派自己的女儿刘陵贿赂郡守、诸侯王和皇帝身边的亲信重臣。因为刘陵和田蚡两个人之间见不得光的关系,淮南王还与田蚡两人私交甚密。

    田蚡认为刘安比自己的岳父燕王刘定国要成气候得多,因此时常恭维他,觉得要是真有变故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如没有,自己也可以讹诈淮南王一笔钱。

    刘彻看着王太后,“馆陶公主趁着这一次隆虑生了儿子向我索要财物,旁敲侧击多次试探。我觉得除了爵位不能给,钱财她要多少我给多少。太皇太后有意将长乐宫的所有财物转赠给馆陶公主,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做得很对,如今形势比人强,还是不耍小性子为好。”王太后脸上浮出一层忧虑,“云君前不久从淮南国回来了,我千挑万选为她择一个夫婿,先是排除了和亲姐姐□□的齐王,后来又觉得燕国、江都国和赵国风气不正,为她选择了誉满天下的淮南国,没想到她嫁去还没有半年,就因为没有立足之地被赶了回来。金俗告诉我云君回来后日日夜夜只是哭,那些诸侯王太子不是想娶公主列候的女儿,就是要娶自家表姐妹,云君那一边儿都不靠,白白受了许多委屈。”

    云君是金俗的女儿,王太后因为当年的亏心事总想补偿她们母女,为云君的婚事百般操持。但是在择婿过程中发现齐王等人虽身处膏腴之地却品行不端,只好把云君给了淮南国。淮南国太子嫌弃云君父母身份低微,和那些列候家的女儿相差甚远,三个月不和她同席共枕。

    淮南王将太子和云君关了三个月,但是太子刘迁始终不和她说话。云君纵使有千种柔情,万般美貌也施展不出来,只好请求回到长安。淮南王为刘迁云君之事多次向朝廷道歉,刘彻疑心却始终没有打消,反倒一日重似一日。

    “云君芍药花杨柳枝一般的人物,刘迁却有眼无珠看不上眼。”刘彻轻飘飘说起此事,“那就罢了。我听人说刘迁好勇斗狠,喜欢和郎中雷被等人舞剑,说不准哪一日就出了差错。云君性格温柔和顺,没有和刘迁结为连理,也是云君的造化。这天下诸侯国数不胜数,我再另外为云君选一个好夫婿。”

    “让皇帝费心了。”王太后了结一场心事,重重松了一口气。

    “陛下,”小黄门禀告道:“皇后说是找来了能安神静心的西域香料,想为您呈上一份。”

    刘彻看着台上正在表演百戏的侏儒,“她都快要生产了,何必要冒着路上的颠簸来找我。你先让她歇下,过了今晚我就去找她。如今太皇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太皇太后。”

    台上管弦正急,馆陶公主就把阿娇悄悄带了进来。刘彻埋伏在馆陶公主身边的人告诉刘彻此事,刘彻略微有些愠怒道:“如今我倒是她们母女手中的提线玩偶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们是想让我出丑吗?”

    细作又俯首说了些什么,刘彻又变了脸色。他从年少到年老都是一个多情多感多欢多愁的人,一片黏在门槛上的枯叶会被他写进《落叶哀蝉曲》,一截折断的桂枝会令他想起早逝的美人,但是一段没有被修整的驰道,也会令他对手下的酷吏起了杀心。

    这大约是他这种人的弊端,太过敏锐也太过冷静。敏锐意味着旁人的过错和野心他都洞若观火,冷静意味着他可以从容利用人性的弱点。

    如果他无欲无求无心,他大可以一尝平生夙愿可他偏偏情思缱绻,容易被外物引诱,这就意味他不仅要和外人斗争,还要和自己搏斗。现在和他搏斗最多的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勉强睁开眼睛,想要看看这个戏弄她又成全了她的世界,却发现自己早在五十年前就双目失明了。她想要看看自己的儿孙,却只能握住一双冷冰冰的手。

    “命运可真是会愚弄人,它让我从一个孤女变成至高无上的太皇太后,也给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你是一个生性沉湎浮华声色的王孙公子,却戴上属于天子的通天冠。你是我的孙子,我了解你,你自幼生长在宫闱之中妇寺之手,浸淫于美人歌舞之中,被惯于斗鸡踢球、赛狗跑马、蹴鞠弄剑、投壶六博的小人围绕。”

    太皇太后握紧了孙子的手,这两双手一双布满了老年人特有的斑点,一双则修长白皙,当这两双手穿过时空和生死相握,太皇太后发出一声太息。

    “现在所有人都受你摆布了,”老妇人已经没多少力气,她距离死亡只有咫尺之遥,“你父亲是个守成之君,他烦透了临江王的平庸,怕大汉就这么一代一代守成导致江河日下,所以选了你。”

    “你能做好这个皇帝吗?”

    张汤在帘内听到男人抬步上车的声响,他以为是减宣,可哐当一声迎来的却是另一个男子。当对方闭上车门时,他身后万丈辉煌的未央宫都被铁闸拦腰铡断,斜映着夕阳的御史大夫寺登时被朱门绿柳吞没,消散在千门万户的宫室瓦当中。

    车辕一旋,车轮辘辘碾着驰道滚过去,有关于龙首原上的一切都被连绵的马车鸣声泯没。卫青倚着车门闭目养神,似乎堂而皇之取代减宣坐上张汤马车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是张汤第三次在私下场合看到卫青,卫青做皇帝侍中时张汤还在茂陵奔波,做太中大夫时张汤还没来到御史大夫寺,当张汤辗转来到皇帝身边,卫青早已经是名震一时的车骑将军。他们完完全全地错开了彼此,甚至不曾有一杯酒的交情。

    这个人令很多朝廷显贵羞恼,韩安国因为他忽忽不乐,馆陶公主恨没能早点杀了他以至于留下心腹大患,王太后对他有微妙的不满,隆虑公主早就听不得他和他姐姐的名字。据说已经失明的太皇太后在深宫一被照到春光就藏入帷幕喃喃自语:“这样的春日我还能见几天呢?等卫子夫生下儿子,她弟弟就要把她送进椒房殿,把我·心爱的外孙女赶走了吧。”

    但是皇帝对他的喜爱和尊宠却日胜一日,出行在外皇帝让他骖乘,让他的姐夫公孙贺驾马,回宫后,皇帝让他和他的亲信侍奉左右。皇帝的帷幄曾经是窦、王、田、陈和韩嫣兄弟的角斗场,可现在几乎由他说了算。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卫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邀请张汤和自己坐在一起。“上一次您是周阳侯的客人,再一次您是隆虑公主的使者,这一次,我是您的客人。”

    “不请自来可不是客人。”张汤笑道:“可谁叫您与我是神交已久,这一次只能说得上是不期而遇呢?”

    车轮滚过渭水桥,渭水桥下的冰正叮叮咚咚地融化,它们互相撞击的声音甚为悦耳。长腿长脚的白鹭围绕在泥泞的冰块儿边上嬉戏,它们当中有的站在还没消融的冰层上转着褐色长嘴四处打量;有的绕着渭水桥盘旋飞行;有的结伴游水,亲密地为彼此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到此桥上桥下连成一片黑白灰褐并有的山水画,张汤在飞驰的车上惬意地欣赏观摩着这些景物。卫青忽然道:“长安城风景虽然很美,但这一切加起来恐怕都没有长安城的女人美。”

    张汤避开卫青的眼睛,“外面人都说您姐姐是长安城最美的女人。”

    “即使在我眼里,我姐姐都算不上是长安城最漂亮的女人。您见多识广,恐怕更不会这么想。”卫青直视着张汤,“您会保护隆虑公主吗?”

    张汤被戳破心中最隐秘的感情,除了略微的苦涩外还夹杂着一些隐秘的妒忌,“公主不需要我的保护。”

    卫青偏过头看窗外的风光,“可我会一直保护我的姐姐,即使我知道,会有一个完全无辜的女人受害。”卫青的视野内猛地钻出来柳枝萌发的嫩芽和迎春花淡黄色的花骨朵,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觉春天到了。

    虽然草木枯朽,虽然花苞娇嫩,虽然经不起风雨摧残也没什么馥郁的芬芳,可是春天已经有了她的轮廓和笑容。外界的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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