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问话

    雍州南阳,七月炎毒。

    郡守沈府大门上挂着白幡,院内静寂,厅堂正中停着一尊黑色棺椁,后面的桌上摆着一盏香炉和长明灯,还有诸多供品。

    棺椁前方的软垫上跪坐着一素白衣裳的清丽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此刻仰着头,眼黑上翻了大半,极为专注地朝着棺椁念念有词。

    片刻后,她眨了眨眼,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到案前上了炷香,姿态虔诚地伏身拜了拜。

    “大师,你看见我儿了吗?”一粗布麻衣的妇人急不可待地出声询问,神色悲切,正是死者沈临渊的母亲沈夫人。

    被称作大师的少女,名为陆时微,沉思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地说:“沈夫人,您儿子右眼侧下方有颗痣,身体焦黑,左腿缺了一节,我没有看错吧?”

    “没错没错,是他,我苦命的孩子,呜呜呜......”沈夫人面露不忍,哀哀哭泣起来。

    今日是沈家大公子沈临渊头七,明日将出殡下葬。眼下棺椁早已合上,听说就连亲朋来吊唁时都没有见到他的遗容。

    陆时微本来还有些不解,权贵人家办丧,通常停灵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他只有普通人家的短短七日。

    但在亲眼看见他的死状后,一切反常水落水出。

    那样焦黑的一个人,甚至有肢体残缺,自是不能允许他人亲眼看过再行祭拜,需早日入土为安。

    在魂魄离体,未能往生的七日里,魂魄依旧会维持死时的样子,又会是何等的难堪?

    “那临渊同你说什么了?他究竟是被谁杀的?”面容肃穆的沈大人扶住妻子,皱着眉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不等陆时微开口,一年轻男子不耐的声音响起:“爹,你怎么也信这小丫头?人鬼殊途,道士尚且只能超度亡魂而不是招来问话,她怎么可能与大哥说话?”

    插话的是个眉目如画的冷脸男人,正是二公子沈临熙。

    陆时微不理他,痛惜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回沈大人的话,大公子生前伤重,烧坏了舌头,说的话确实很难听懂。”

    沈临熙轻嗤了一声,眼睛却是牢牢盯着陆时微,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迎上沈大人怀疑的目光,陆时微紧接着解释:“但这难不倒我,问话亦可问心,能懂!他说自己死在一个很大的门派里,位置在雍州某座山上,应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凶兽一类的东西。”

    沈大人眉头蹙得更紧,询问说:“如此说来,只是意外?什么凶兽能让人都烧焦?”

    “这也不一定,只是......”陆时微含糊其辞,眼神飘忽地东张西望。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沈夫人焦急地催促着,见陆时微颇为犹疑,语调尖锐地训斥道:“快快说清楚,不然可不会按说好的价付你!”

    陆时微缩了缩脖子,小声地说:“具体怎么回事大公子没告诉我啊......只是这凶兽,好像是有人驱策的。”

    许久不发一言的沈临熙突然阴恻恻地说:“非要说成是人为的,小骗子,是加多了银子你能问出来不成?”

    知道答案也不能说啊......陆时微偏过头看了眼亦步亦趋跟在沈临熙身边的鬼魂,空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如果要说沈临熙毫不知情,她才不会信。

    陆时微竭力忽视一旁如刀子般的视线,佯装懵懂,回答道:“民女力弱,只能问到这些了,请节哀。”

    这桩生意渐进尾声,沈夫人跌坐在椅上不住地落泪,陆时微乖觉地补上一句:“但他希望您二老不要过于伤怀,要照顾好自己,这样他才能安心离去。只要能还原真相,替他报仇,便可慰藉亡魂。”

    虽然厅堂里的两位老人什么都看不见,闻言后仍是接连点头,沈夫人忙不迭地擦拭着泪水,恨不得直接憋回去。

    沈临熙静静地立在一旁,眼眸低垂,遮住大半的神情。

    出工半个时辰,银子拿到手软。

    陆时微捏着鼓鼓的荷包,哼着愉快的小曲走在街上,今日到沈府招魂问话,是她第一次接到这么大的生意,果真报酬颇丰。

    从她十岁起,她就对外宣称自己是一名招魂师。

    所谓招魂,即能召回新丧之人的魂魄,与之沟通交流,往往舍不得亲人的顾客都指望再听上个只言片语,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足以了却未亡人的念想。

    若要较真,她确实是个骗钱的。

    陆时微记事开始,就能看见鬼魂,一开始害怕得差点发疯。随着年纪渐长,她发现鬼魂并不能触碰到她,又实在见得多了,便习以为常。

    她摸索得知人死后七天里,魂魄会徘徊于灵堂里不愿离去,之后才会被鬼差带走,就琢磨出这么个法子谋生。

    能与鬼魂沟通的事半真半假,他们虽仍有神智,但张嘴无声,只能比比划划,她靠着辨认口型和手势,勉强能够连蒙带猜看懂一些,编得顺畅些转述交差。

    加上她生得玉雪可爱,再说上几句切莫伤怀、好好过日子一类的话,痛哭流涕的顾客们基本都已经感恩戴德了。

    招魂问话至今已有七年,陆时微做来十分熟稔,眼下她一边溜达着,一边在心里算着账,够交下个月屋子的租金了,还能攒着钱给老太婆买许多好吃的和新衣服......

    烈日炎炎,临别时沈临熙阴翳的眼神骤然浮现在她的美好畅想里,竟无端生出寒意。

    陆时微一向惜命,只贪财不多嘴,她原本只想把问话引到山间凶兽了事。

    可是,身躯残破不堪的沈临渊,一遍遍地朝着她叩头祈求,他被烧过的身体僵硬得很,又少了条腿,连站着都摇摇欲坠。

    但在察觉陆时微能看见他以后,他近乎疯狂地指向沈临熙,甚至试图跪下抓住陆时微的衣角恳求。

    他明明什么都没法抓住。

    在厅堂里第一眼看到沈临渊的鬼魂时,饶是见多识广的陆时微,也不免大惊。

    陆时微轻声告诉他,求她徒劳无功,沈家的事有天大的隐情都与她这样的小人物无关。她又不是府衙差役,不会查案子。

    然而沈临渊恍若未闻,时限将至,陆时微是他最后一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更为急迫地对着陆时微比划起来,发黑的嘴艰难地嗫嚅着几个字眼。

    最后,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里汩汩流出鲜血。

    是鬼的眼泪。

    总之,陆时微平生罕见地心软了。

    于是如今她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满腹心事地走了一路,都快走到家门口了,也不知道老太婆独自在家,会不会等得着急了。

    陆时微故作不经意地回头望了眼,稍一迟疑,在宽大衣袖遮掩下悄悄把荷包扔在了路边杂草堆里,过门不入,又哼着歌向远处走去。

    不出几步路,周边的街景和熙攘的人群突兀地消失不见,何时走了岔路?竟会到了荒僻无人的小径?

    出事了。

    陆时微浑身都冒着凉气,先前的寒意果真不是错觉,无数种可怕的猜想在她心头缠绕,不敢跑也不敢回头看。

    “多事的人,就该去死。”冷冰冰的声音蓦地在背后响起,是沈临熙踱步而来。

    简直是道催命符!陆时微头皮发麻,想尖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顾没命地往前逃跑。

    “你听说过阵法吗?再跑一天一夜,你都逃不出这条路。”沈临熙立在一柄长剑上飞掠而过,倏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御剑飞行,陆时微从未见过。原来雍州城里真的有修仙的人?这样的人竟然要杀她!

    “上苍有好生之德,说书人讲过修仙者累功德求长生,想来是不能造杀孽的。况且我只知道是有人害大公子,与你何干?”

    无处可逃,陆时微反倒镇定下来,振振有词地反问。

    “这世上,多的是比修仙更好的法子。”沈临熙笑得诡异,提剑搭上她苍白的脖子说:“你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你的命留不得。”

    沈临熙无比满意地欣赏着她煞白的脸色,大大的漆黑瞳孔惊恐地睁着,果然比先前老神在在的模样有趣许多。

    说理不通,不如曲线救国。

    陆时微期盼地说道:“我只爱财,沈夫人给的价够高,知道的我已经全说了。您是修仙者都看不见鬼魂,兴许我的本事会对你有用呢?不收您钱!”

    沈临熙竟真的思索起来,利剑在她脖子上划出丝丝血痕,她浑然不觉疼痛,只恨自己手无寸铁。

    “小微,你在哪儿呢?奇怪,荷包在门口啊,怎么人不见了?”熟悉的苍老声音遥遥传入,激得陆时微一凛。

    是老太婆!

    “啧,竟能闯进来寻你?”沈临熙拎着她跃上树,来处小路尽头有一佝偻身影,步履蹒跚地走来。

    沈临熙眯着眼望去,目光紧紧锁住明黄色的荷包,忽然狞笑起来:“还知道留线索?巧言令色,杀了安心。”

    话音刚落,乖顺了许久的陆时微激烈地挣扎起来,血痕更深,不安地大喊:“不是线索!她不识字,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放她走!求求您!”

    “你看,她若再向前走两步,那有个小机关,射出的暗器有毒,足以见血封喉。”沈临熙眼里透出些兴奋的神采,用力扣住陆时微,掰正她的头,让她眼睁睁看着老太婆前行。

    陆时微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婆婆,你快回去,我求求你了不要再往前了啊!”

    “呀,忘了告诉你,有结界,她听不见你说话噢。”恶毒的话语在耳边炸开,几乎逼得她要发疯。

    老太婆颤颤巍巍地向前,一步,两步,沉重地碾压在她心上。

    小小飞镖凌空刺向老太婆的咽喉,她悄无声息地倒在道旁杂草中。

    周遭一切声响都已渺远,意识正逐渐地抽离。

    “醒醒,您的招魂系统已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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