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漫,重重环绕着一湿淋淋的少女。
眼皮格外沉重,陆时微挣扎了片刻,木然地睁开眼,只见大片迷蒙的白。
茫茫不知处,她摸了摸脖子,果然有一条深长的的大口子,喷溅的血迹已经凝固。她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死了。
死亡前的种种画面迅猛地涌入脑海,她亲眼见证了老太婆横死,视线刹那间模糊一片,她宣泄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陆时微依稀记得自己用发簪捅向了沈临熙心脏,他是猝不及防,但他心口生出一抹淡淡的金色光芒,一寸都捅不进去。
随后沈临熙一剑割开她的喉咙,她模糊地听到沈临熙嘱咐下属把她们俩一并丢进湖里去。她心想埋骨于湖水,也算是不错,于是恋恋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有一个渺远的声音呼唤着她:“醒醒,您的招魂系统已触发。”
现在想想,大概只是快死的时候发梦了。可眼下又是在什么地方,难不成因为没人为她设灵堂,都不给七日逗留人间了?
浮生须臾,如走马灯般在陆时微混沌的脑海里翻滚,拢共活了十七岁,有十三年都是和老太婆相伴度过的。
生于穷乡僻壤,父亲爱子如命,母亲偏偏连生六个女儿,她排老幺。后来她长到四岁,母亲再没能有孩子,她又总是哭啼说看见鬼,就被嫌她晦气的父亲扔了。
她记事很早,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但之后回想起来,她几乎感激父亲的抛弃。
是一个好心的老叫花子捡了她,拉扯着她长大,同她说话逗乐。
她年少坎坷,在雍州城的大街小巷流浪乞讨,学了些偷鸡摸狗的本事,终于靠着招魂问话的绝技安稳度日,有一屋栖身,吃饱穿暖。
从破庙搬进小屋的那天起,她给自己改了名字。所谓时微,起于微末,时来运转。
叫花子垂垂老矣,她只想着再多攒点钱,让她得以安享晚年。
可都是她太贪婪,沈家出这样的大手笔都敢应承,扔下荷包本是想着倘若自己不幸身死,老太婆还能有钱财度余生。
结果都是因为她多余的举动,牵连了抚养她长大的老乞丐。
既是灵堂上的多嘴,又是留下的钱袋,她不能原谅自己的心软和愚蠢。
“哎呀呀,哭得好可怜。遇见我可就是有好消息啦。”一道轻佻得意的说话声蓦地响起,不见其人。
“……”陆时微疑心自己又在做梦,擦了擦满脸的泪痕,冷笑着问:“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好消息?不如投胎做棵草就不错。你又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那声音听着颇为愉快,絮絮叨叨地说:“小姑娘别着急啊,用你们凡间的话来说,我应该算是神明吧。你可称我为系统大人。此乃鬼国,亡灵的归处。”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找我做什么?”陆时微不耐地问。
“陆时微,巧舌如簧,以招魂问话之能为生......咦?”自称系统的人自顾自念着,突然奇怪地顿了顿,转而又自然地说:“年且十七,遇害身亡。若我告诉你,还有机会复生,是不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陆时微抱着胳膊,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要。除非你让老太婆也活过来。”
“这是她的死劫,寿元已尽。再过七日,都该过奈何桥投胎去了。”系统立即否定。
“那我也去投胎。”陆时微软硬不吃。
系统循循善诱着问道:“你不想报仇吗?你风华正茂,死得何其无辜凄惨。”
“你自称神明,我便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沈临熙会遭报应的。”
虽然陆时微对他恨之入骨,但她对自己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重生个七八回也是去送死。
系统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而攻心:“你与老婆婆相依为命十载,如今无人能为她送终,你不想回去看看吗?你若是应承,还来得及和她话别。”
陆时微心念一动,苦苦努力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老太婆过上好日子,总不能让她沉尸湖底,连魂魄都孤零零的吧?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系统大人?”
见她态度急转,系统卖起关子来:“你前世功德有亏,所以今生命数不佳,自小颠沛流离。结果你还骗吃骗喝,又损功德,以至年少横死。如果不能攒满功德,下辈子还是个穷困的短命鬼。诶,你可知道功德是什么?”
世人崇尚行善事积小德,普通人终其一生,功德四五百,大德之人功德三千。
一个明晃晃的数字在眼前跳跃,是她的功德,-500。
这负数丝毫没有刺激到陆时微,她只问:“要怎么攒?我多攒到的功德,能全给养我的老太婆吗?”
“可以。你不用太替别人操心,她今生潦倒,但收养你是大善,下辈子定是个好命格。”
“那就好。”陆时微畅想着老乞丐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富贵阔太的样子,扑哧一声乐出了声。
系统沉下声来,严肃地说出条件:“你有招魂问话之能,双眼可见死气。鬼国有诸多亡魂滞留人间,怨气深重,恐生祸事。你须得了却其执念,超度亡魂。”
陆时微暗自腹诽:我的本事水分多少你不知道吗。她恭顺地回答:“我会尽力而为。还有别的要求?”
“你只有一年时间,必须令功德值满五百。若是不足,大祸临头。”
五百?也就是一年里要攒一千!
陆时微哭丧着脸问:“超度一个亡魂能有多少功德?我要不还是别复活了吧。”
系统高深莫测地回答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一路我将与你同行。”
雾气渐消,她沉沉睡去。
夜来更漏敲残未,已是七月半,万籁俱寂。
是陆时微死后的第二天。
大股的冰凉液体流入鼻腔,四肢麻痹。不断下坠的陆时微忽地睁开眼睛,极度僵硬地往上游。
“咳咳咳……”谈不上清新的空气突然间涌入鼻腔,陆时微剧烈地呛咳起来,吐了一地的水,吃力地睁开眼后大口地喘息了片刻,才发现入目只有浓郁的黑色。
她真的活了过来!
但复活的后遗症是瞎了不成?
陆时微仰头张望,今夜无月。她迟疑地张开十指在眼前晃了晃,凑近得几乎要把眼睛贴在手指上。幸好,还可以看到些许莹白晃动,大概是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黑暗。
继而她检查了一番身体,脖子上的伤口奇异地消失了,奇怪的是心口处隐隐作痛。
不及多想,陆时微在怀里上下摸索几下,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了,映着微弱的火光四处寻觅老太婆的魂魄。
新丧的魂魄往往会归家,但她们二人共死,她疑心老太婆会驻留湖边。
刚迈出两步,一道朦胧的身影映入眼帘,几乎看不出死气,浑浊的眼里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惊喜,果然是一张亲切的面孔。
老太婆的脖子上同样有一条深长的伤口,嘴唇青黑,刚一看清脸庞,陆时微就不能抑制地痛哭起来,颤抖着靠近。
火光照亮了陆时微的脸,老太婆却是诧异地问她:“你是谁?”
陆时微一僵,又哭又笑地说:“我是小微啊婆婆,我也死了,但遇上些事又复活了。”
老太婆犹疑地看着她,指了指她的脸。
心下疑惑,陆时微凑近水边,照出的竟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是个年纪同她差不多的少女,清秀的脸上眼神倔强。
“系统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这算哪门子复活?”
系统讪讪的声音响起:“你同她都沉湖了,大概是你的魂魄离体后,占据了她的躯体。所以召到鬼国的人成了你。”
陆时微想起系统在念她的命格时不自然的停顿,她大怒:“你早就发现出错了,是不是!”
“阴差阳错,天命也。她叫谢袅,是凤鸣派的剑修。有了她的身体,你也能修炼,何乐而不为?”系统极具蛊惑地说道。
“那她去哪儿了?”陆时微闷声问。
“你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吗?她的执念没有消散,你们俩应是共生。”
闻言,陆时微险些昏过去,她没有半点属于谢袅的回忆,也不会使用谢袅的剑修能力,会是藏在她身体里了吗?
系统抛下一句:“这几日你且与婆婆叙话,我不会打扰。”而后再不出声。
陆时微呆愣了许久,磕磕巴巴地向婆婆解释自己相貌变化的缘由。当听闻她确是小微,还能活下去时,婆婆笑得分外开怀。
解释清楚后,陆时微当下决定去湖里打捞遗体,老太婆焦急地想伸手拉她,陆时微露出粲然的笑脸,安慰她说:“婆婆,人是死了,但我不想让你泡在冰冷的水里,我会找到你的。”
这具身体畏水,本能地抗拒着靠近水边。陆时微深深呼吸几口,轻言细语地劝慰:“谢袅,你不要害怕,我水性很好,帮我把婆婆捞起来吧,好吗?”
竟真的起了作用,手脚舒展开来,陆时微跃入水中下沉寻觅,水底昏暗,影影绰绰可见诸多森然的白骨。
一口气用尽时,她就爬出来休息片刻,如此这般数次入水,终于捞起了老太婆的遗体,可她自己原本的身体不见踪影。
一夜未眠,至晨光熹微,老太婆躲进了树影里,陆时微陪同着坐在树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她说得天马行空,不过不管她说些什么,老太婆总是微笑着聆听,一如既往。
远处的喧闹声打破难得的祥和,“公子说祭品不见了,让我们去找找那三个水鬼!”
是沈临熙下属的声音!
陆时微顾不得歇息,立时背起婆婆矮小的身体,朝着反方向一路奔逃。
“湖边有人待过刚走,快追!”
身后数人穷追不舍,陆时微不知道自己在荒山峻岭里穿行了多久,惶惶然不知去向,她只觉这具身体轻盈有力。而老太婆的魂魄紧紧跟着她,忧心如焚。
那个人说,三个水鬼,除了她们二人,剩下的只能是谢袅。
谢袅也是被沈临熙所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