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颤动,氤氲出暖色的光亮。
没有眼瞳的面孔死气沉沉的,唯有嘴角的小动作平添些生机。在江予淮的妙笔丹青下,这张和陆时微当下一模一样却又生气全无的脸逐步完成,又进而画上身体。
陆时微心跳如鼓,鼓点声愈发的急促,根本不敢移开视线。
画像上的她穿着黑色长裙,中规中矩地站着。江予淮轻叹一声,搁下笔,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低低地感慨:“可真像啊。”
而后他仔仔细细地在白纸上裁剪起来,薄薄一张纸片脆弱非常,他指间翻飞几下就将人像完完整整地抠了出来。
忽视眼珠的话,确实画得极像。陆时微惊恐之余,不忘乐颠颠地自赏:口是心非,能画这么好,分明是对本姑娘的美貌过目不忘。
系统恳求:“你的脑子是不是真在水里泡坏了?求你正常一点。”
陆时微乘势讹诈:“一百功德,我保证好好做人。”
系统消失无踪。
正当她神游天外时,江予淮忽然仰头瞟了一眼屋顶,漫不经心地说:“你还准备撅在上面多久?”
果然以她的毛躁身手,想悄无声息地窥视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对方佯装不知了许久。
她灰溜溜地原路爬下去,小步挪移进屋里,捏出个理由:“山上还挺大的,我四处逛了逛,不知道该选哪间休息,凑巧到了你这间。呀,你在做什么呢?画画啊?”
“亮着灯的房间都能住,你随意。”江予淮并不揭穿她漏洞百出的借口,只是凝视着画像道:
“大致的方法我已经想好了,具体的还要再考虑一晚,这画像是必须要有的材料。”
“好的好的,你也早些歇着。还有那个,我……”陆时微本就对修炼一无所知,乐得轻松,一脚踏过门槛,又想起什么似的期期艾艾地顿住。
江予淮心领神会,宽慰道:“设了结界,不用怕了。”
和聪明鬼打交道确实令人愉悦,陆时微暂且不再关心画像,蹦跶着出门寻床榻会周公去了。
重生后磕磕绊绊数日,在这座只有她和一只鬼的荒山上,她第一回安然入睡。
清晨,山间满是雾气。
陆时微在昨日的房间外等候了好一会儿,眼圈红红,眼角眉梢都沾染着湿润的水汽,仍不见江予淮出门。
本是一夜好梦,偏生系统不安分。一大早就咋咋呼呼地恐吓她说江予淮大约是要施行傀儡术,此道诡秘,微妙地介于修仙道与鬼道之间,须得万分小心。
小明说得言之凿凿,于是陆时微被催促着一探究竟,忙不迭跑来苦等。不过她昨天略略扫过,这屋子里没安放床榻,兴许只是间书房。
她在门口转着圈子,正准备去别处找找时,江予淮大步踏出了房门,撞见她伸长脖子张望的身影,疑惑道:“这么早?晨间寒气重,你可别感染风寒。”
“不冷不冷,我来等你啦,你昨天睡在这儿啊?”陆时微踮起脚尖朝房内看了看,数盏蜡烛都已燃尽,书桌上叠了厚厚一沓书籍,有几分秉烛夜读的意味。
江予淮不多解释,撂下声“进来”就走回了书桌旁。
她的画像静静地安放着,江予淮仿佛是对哪里不满意,不声不响地伸出手,指尖在裙摆边缘反复地摩挲。忽然有一串血滴渗出,被他一点点地抹在裙身上。
浓黑的墨水贪婪地吞噬着红色,火焰般的颜色像是在画上燃烧起来,将本为黑色的长裙渐渐染成夺目的红。
场面妖异,火红色映衬得江予淮的眼眸中闪动着熊熊烈火。
这画面实在诡异,不愧是系统口中的诡秘!
不适时的求知欲压过惶恐,陆时微鼓起勇气凑近端详画像,只见血原来是从江予淮指腹上一道长长的口子里渗出的,她不禁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待长裙完全染成了绮丽的绯红色,江予淮才不紧不慢地扭过头看她,她睁大了眼,眼神茫然中夹杂着些新奇,独独没有恐惧。
系统恨铁不成钢地提醒她:“你怎么跟个呆子一样?沾了血的傀儡术,一旦达成,他要你的命都易如反掌!”
得不到江予淮回答,又被系统训斥得狗血淋头,陆时微只能凑得更近,直直地瞪着江予淮,逼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的血有什么用处?”
她灵力微弱,拔高的气势和情绪的力量都来自于瞪圆的眼睛和毫不客气的口吻,犹如只张牙舞爪的小动物。
而被她逼问着的江予淮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这小动物不长獠牙,且爪子不利。
大抵是想到了什么,江予淮漆黑的瞳孔微微一颤,他面色苍白,一副耗费心神的模样,仍是从容地笑着告诉她:“窃魂纸人,助你修行。”
栩栩如生的纸人,想来即是傀儡。
可是什么是窃魂呢?
修仙门派里大多设有剑术、炼气、符篆等课程,傀儡术起初就常被视为邪术。
自从世上灵气莫名衰微后,不少人试着借傀儡术法剑走偏锋,残害众多无辜生命。自此虽有书册记载,实则禁用。
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江予淮显然也不准备多言,蹙着眉反问:“听不懂?”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直截了当地抓起陆时微的手,说:“你别无选择,不如尽快与我结契。”
契约?陆时微乱麻似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冷不丁想起半梦半醒的时候系统提到技法高超者,拥有以血为盟的傀儡会相当于多了一条命,这怪异的纸人不会是什么傀儡替死之类的要命契约吧?
修炼灵力以求自保固然重要,但惜命永远是首位的。陆时微当机立断甩开他的手,行云流水地弹开几步,戒备地质疑:“要结什么契?我可不能替你去死!”
“替我去死?”又是懒懒散散的语调,尾音微微上扬,江予淮目光沉沉,携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气势走近,手指轻轻地攀上陆时微的脖子,挣脱不得。
江予淮的手指顺着她的脖子缓慢地抚摩了一圈,清晰地感知到她克制不住的颤抖和惊惶的眼神时,恶劣地说:“只用这两根手指,我都能拧断你的脖子。你有什么本事来替我的命?”
陆时微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有着数百年修为的恶鬼,她太轻率了。
虽然江予淮说话时常常笑语晏晏,但她绝不该忽视的,表情都只是皮肉上的表象而已,他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
恶鬼无心,若是真的惹他发怒,随时随地都可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陆时微向来敏锐,知道相遇后江予淮并不曾真正为难过她,甚至切实地帮了她,以至她过于松懈失言,但她不明白江予淮猝然发难的缘由。
总不见得是因为觉得她根本不配当替死鬼?
没关系,只要没有被直接取走性命,就一定还有回旋的余地。
陆时微竭力克制住浑身的战栗,吞吞吐吐地说:“我胆子小嘛,刚才那裙子变红,好恐怖噢……”
江予淮岿然不动,她情真意切地滔滔不绝:“你说的窃魂纸人我压根没有听说过,是不是傀儡术啊?我听闻傀儡术的施术者如果很厉害,傀儡就等同于他的另一条命。我真的是道听途说……”
随着话末的几声干笑消散在空气中,是冷寂的沉默。
“我想活着,因为我来寻你,是来找一条生路的。”没等江予淮发话,陆时微就又满眼真挚地自顾自说起来。
刚才说了一长串话,奇异的是本紧张得有些结巴的话,越说越顺畅,最后那句“找一条生路”,堪称铿锵有力。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离得极近,江予淮正想开口,撞见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着亮晶晶的水色,她明明怕得很,偏偏还试图镇定地去说服他,坚定地带着些祈求的意味。
江予淮移开视线,烫手般松开桎梏,冷冰冰地吐出句:“没想杀你。”又从书堆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封皮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傀儡秘术。
“罢了,这种事情,还是心甘情愿的好。你过去修炼是从来不读书的吗?你少装猪头,好好读完后给我答复。”
话音刚落,江予淮已经施施然离开了这间屋子。
陆时微呆愣地接住书,尚不明白为何突然峰回路转。还有什么叫少装猪头啊?
在修炼这条道路上,她目前尚是猪头无疑。
她忿忿不平地翻开书,其上如书名所言,记录了种种傀儡法术。
窃魂纸人的一页,寥寥数字,大概写着窃魂是指活人魂魄依附在容貌相似的纸人上修炼,与施术者以血为契,两者命脉相连。借纸人修行,将放大活人本身所有的能力,功法迅速。
陆时微一字不落地翻完书册后,询问系统:“这方法靠谱吗?怎么都不写上副作用什么的?”
系统啧啧答道:“他倒是挺无私,窃魂纸人中窃的不仅是附身傀儡者的魂,也是施术者的魂。损耗极大,但的确能够进益非凡。副作用?谁知道呢。”
“我是很需要灵力,但他用这种法子助我,如果他操纵我时借我的手杀了人,会不会损我功德?”陆时微难忘自己已然欠了更多的功德,追问道。
“自然是会的,作恶者也不能随意诛杀。”
陆时微沉默,定定地说:“我明白了,可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沈临熙。”
系统犹豫了一瞬,安慰道:“他该死。”
要做决定并不难,原本在她和江予淮之间,就是她所求更多,想要好处,承担些风险亦是在所难免。
为了自己可怜巴巴的功德,陆时微寻到江予淮,一脸严肃地谈条件:“我愿意同你结契,但你必须得答应我几个要求。”
“不答应。”江予淮抱着手臂,倚在躺椅上睨视着她,口吻坚决。
“我都没有说是什么要求!”眼见江予淮又要闭目养神,陆时微速速低眉顺眼地说:“你是只好鬼,别不理我!一个吧,我就提一个要求好不好?答应我吧,我真的有迫不得已的地方。”
江予淮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