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终日气候发冷,尚是初秋,湖水已是刺骨的冰寒,密密地扎在周身。
陆时微竭力地压制住想向上游的冲动,听觉和视觉都逐渐模糊,连带着意识都要被吞没。
随之而来是一道舒缓婉转的笛声,越过深深的湖水细细流淌过耳边,聊慰心神。
湖底水波荡漾,如同拨动了记忆的弦,浮起影影绰绰的画面。
还是大段大段的杂乱无章。
“想不起来就上去吧,命重要。”系统嘟嘟囔囔地催她,略带着些关切。
重重水压之下,陆时微的头脑却是空前的清明,她在心中不住地呼唤:“谢袅,是不是你不想告诉我?但我可以帮你啊,不惜一切代价。”
虚空中传来悠远的女声,她问:“陆时微,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为什么?”
“知晓你的执念,完成你的愿望。”陆时微决然回答。
“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如你所愿。”
数日前。
谢袅星夜兼程五日,赶回凤鸣派时,入目尽是喜气洋洋的红。
“是谁要成婚了?”谢袅随手拉住一个步履匆匆的外门弟子,疑惑发问。
小弟子本有些不耐,转头看清她的长相时,面上惊诧之余浮现出些许的不忍来,支支吾吾地答道:“是大师兄和温师姐。”
谢袅似是没听明白,自顾自轻声复述一遍,霎时拔高音量:“大师兄?你说的是沈临熙?胡说八道!”
那小弟子害怕地瞥了瞥她愠怒的脸,嗫喏地回答:“谢师姐,我说的是实话,你……”
未待他说完,眼前女子便如旋风般消失。
她径直找去了布置得最为喜庆的院子,果不其然,沈临熙和温渺正恩恩爱爱地依偎在小院主屋外。
屋前高悬着一对红灯笼,劲风一扫,两只灯笼被一剑直直穿透,泄气般滚落在地上。
沈临熙一凛,正要发作,抬眼就看见了着一身月白衣裳的谢袅,正冷眼看着他们二人。
她身上的衣裙说是月白色都有些牵强,沾染着碌碌风尘和星星点点的血迹。
谢袅一手提着召回的剑,怒视着面前的一双璧人,佩剑大抵是能感知到主人的怒火,嗡嗡发出不平的鸣声。
“沈临熙,你说你想要南海蛟筋做弓弦,我替你去寻了。其间九死一生,我方才归来,你就说要同她成婚了?你我过往约定,全不作数了吗?”
这般凶神恶煞,与他怀里温柔得能掐出水的温渺全然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沈临熙生得俊美,一双上挑的狭长眼里满是漠然,一手示威般搂紧身边纤巧的女子,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道:
“你怎么还是这样听不懂人话?我向来不喜欢你,是你死皮赖脸地跟着我十几年。随口说的戏言,你竟也当了真,巴巴地跑去那海里寻恶蛟。没想到你这运气倒是十分不错,居然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师兄,可能师姐就是想着对你好吧,杀蛟龙多可怕啊,你可别生她的气。咱俩的好日子将近,不宜动气。”温渺清清浅浅地漾出笑意,恰到好处地绽放在她精心妆点的脸上。
“还是渺渺懂事,我不生气。只是还以为她就算能回来,也得迟上几天,不会碍着我们大婚。”沈临熙似是极失望地长叹一声:“如今还要应付她,麻烦。”
原来沈临熙是要她死在南海,死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让她满心的真情都葬身海底,由鱼类吞吃入腹不见天日,都是咎由自取。
过往的脉脉温情交错着在谢袅的脑海中闪过,那些甜蜜的时日此刻寸寸粉碎。
十余年来,沈临熙的话她向来都是全部相信,只叫她粉身碎骨大抵也是心甘情愿的。
见谢袅脸色沉得惊人,温渺止住了话语,斜斜倚在沈临熙的怀中,只露出半边脸,似是有些许怯懦般掩住另外半边的神色。
谢袅其实发现过几次沈临熙和温渺的来往,但沈临熙都说是温渺向他请教符篆一类课业,师兄妹之间切磋交流并无甚可指摘。
虽然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当,倒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毕竟沈临熙总是笑得温柔缱绻地告诉她,只有袅袅是我心之所向,其余的皆是过客。
袅袅......渺渺......真是令人作呕!
袖中的蛟筋冰冷刺骨,这死物已经妥帖放了一路,千里奔袭亦不敢有片刻松懈,谢袅从袖中掏出它,唇边逸出冷冽的笑意,道:“这东西你不要了?我可没答应!”
说着她忽地在手腕上划开一道,喷涌的血滴尽数洒在蛟筋上,瞬间绽出奇异的金光,她用力在蛟筋之上一捏,又捏了个诀。
一柄样式简易的短弓徐徐浮现,两者合二为一。其上光华流转,现出几道妖冶的暗红色纹路。
沈临熙忽然变了脸色,蹙眉审视一番,冷言冷语地嘲讽说:“谢袅,你要做什么疯事?你别以为你做柄破弓出来就能回转我的心意,从今往后我只会爱渺渺一人!”
温渺细细弱弱的嗓音也适时响起:“师姐怎么在用血铸弓,这可是会伤及元神的。你本就根骨平平,这些年刻苦修炼才从雉鸡修炼到小有所成的。”
在说到雉鸡二字时,温渺极为刻意地顿了顿,才又接着啰嗦:“你,你若是生气,便来找我出气吧,都是我不好,别迁怒师兄!”
语毕,温渺伸出一只细白的胳膊,很是无畏地拦在了沈临熙的身前。
谢袅与温渺同出鸟族,世上精怪一族极为少见,但当今人族掌权,精怪属妖族,地位低下。
她原身是只平平无奇的雉鸡,得了机缘入派修炼。她向来有些介怀这一桩事,温渺却偏偏要提,恨不得把她贬到尘埃里。
至于温渺自己,是罕有的羽人后裔,天生有双翼,原形是鸟首人身,她亦以此自矜,自觉比起谢袅的雉鸡原身高贵千百倍。
沈临熙自然大为感动,立刻又指着谢袅怒骂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别吓渺渺了,她和你这样低微的雉鸡精可不一样!山精野怪得到些灵气滋养而已,你有几分本事来寻仇?要撒气你冲着我来!”
“起于微末又如何?为什么偏生是我得到灵气化形?你们二人自视甚高,但论课业、论能力,皆是平平。纵使你们合力,都没有与我一战之力。”谢袅面色沉静,傲然回应道:
“你且放心,自是会冲着你来。你前面说什么,从今往后?你真以为自己还配拥有?”
她从进门开始一直在仔细感受内力的流转,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容忍这两个人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
即使倾尽全力,身死魂消,她亦会奋力一搏。
他们俩说得都没错,谢袅的原身是低微,偶得灵气走上修炼一途,拜师凤鸣派成长至今,也不过是修成了精。
虽说他们二人平日里不思进取,灵力不过尔尔。但若想出了这口恶气,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蛟龙筋为弦,什么样的箭簇才能配得上这把弓?
自然需祭出自己的骨头。
一旁的沈临熙惶恐地看着面前的画面,面容姣好的少女脸上浮出森然笑意,手探向身后,莹白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变幻出利爪破开一个洞,爪尖从洞口伸进去,抽出一根鲜血淋漓的骨头。
她分明痛得直倒抽冷气,但笑意不减,似乎抽骨一事让她痛快万分一般。
原本谢袅对疼痛的忍受度一向很高,寻常受伤挨打她都不以为意,但抽骨这种自损的缺德事情她也是第一回做,十足比得上钻心蚀骨之痛,四肢百骸都痛苦得恨不得立时死去。
谢袅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连发丝和眼眸都焕发出隐隐的火红色,她不惜将自己的灵魂都燃烧殆尽,亦要凭一己之力除了眼前二人!
狂风骤起,风云变色,宫内定有许多弟子见此异象,会马不停蹄向此地赶来。谢袅甩出符咒,抹上鲜血,将三人一同困在结界内。
“天哪!非我族类果然可怕!”温渺如小兔子般惊惶地向后一跳,摸出神行符试图逃离,却被结界死死压制得动弹不得。于是她一个劲往沈临熙怀里钻:“师兄你看她,怎能对自己做这么狠毒的事情!我们得罪了她,岂不是要杀了我们?”
温渺早以人族身份自居,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临熙已是面如土色,牙齿打颤地说:“是妖法,她这精怪一定是学了什么奇诡的妖法。她哪有这么厉害!”
自我安慰一番后,沈临熙提起剑,直直指向谢袅,威胁道:“你再不停手,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
谢袅变出一块磨刀石,充耳不闻沈临熙极具恐吓意味的话语,将刚抽出的骨头细细打磨起来。沈临熙见她不理,一剑刺过去,快要触碰到时,她身上疾风骤起,将沈临熙连人带剑地拍到几米外的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出血来。
温渺哀叫一声,慌慌张张跑过去扶起沈临熙,嘴里叫着:“你怎么能伤了师兄!你不准乱来,我不许你伤他分毫!”整个人却抖得厉害,连剑都不敢拿起。
“替天行道?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绕着谢袅的疾风猛地停歇,转而呈金色的浮光,她颇有耐心地将骨头一端打磨得锋利无比,也不顾背后汩汩流血的伤口,弯弓搭箭,瞄准二人。“好一对恩爱佳偶,我就送你们一并去见阎王吧!”
闻言,才被打飞的沈临熙早已气急败坏,飞身而起一剑刺向谢袅,直对心口,欲取其性命。谢袅闪身向后,轻巧地转动手腕将弓调了调位置,凝聚全身气力一箭射出。
沈临熙拉住温渺,仓皇避开,骨血精魂铸就的箭簇如有生命般不停歇地寻觅他的位置,迅疾地再度刺向他。
几番闪避,沈临熙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也想过把这骨箭斩断,奈何骨头和主人一样刚硬无比,他的剑被破成两半,箭簇依然纹丝不动。
“沈临熙,你的死期到了!”谢袅立在原处,极满意地笑起来,血刃负心人自然是人生快事,她迫不及待要见到这一幕。
下一秒,箭簇听从她的指令,直直指向沈临熙的心口,只待她再次令下便能杀之而后快。
沈临熙慌不择路,甚至想抓过温渺让她挡住这一击,然而温渺见势不对,早早闪避到角落里。
见躲闪不得,沈临熙居然跪坐在地,冲谢袅嚷道:“袅袅,是我错了,是我不好,你别杀我!不如我们重归于好,你我白头偕老!”
谢袅只觉讽刺,冷冷道:“你没有这个资格。今日,合该你先死,以你之血祭我这根骨!”
箭随语动,杀意锋芒毕露,以破空之势冲向沈临熙,他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锲而不舍地大声求饶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巨大的赤金色翅膀从他心口处生出,忠诚地护住他的身体。
是在纷乱记忆里......那双振翅欲飞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