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第一封信,根本就不是署名上那样,它根本就不是陈盼写的,而是宫里人写给陈盼的?”
“现在看来的确就是这样。”
嘉陵又忽然转过身,开始继续在主殿四处寻觅起来。
“陈盼拿到这封信之后,既要感谢、又要警醒对方,便回了个‘殿下或已察觉’来提醒宫里的那位,多注意我的行踪。”
“我想想。”于小年说到底还是有些小聪明在,转了很久的脑子终于转出了些名堂。
“陈盼现在手里没有虎符,就不能随意调兵。而宫里那位虽然可以调兵,但用的是个假虎符,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就只能缩在暗处,成不了什么气候。”
嘉陵一会在木质柱子上面敲,一会又趴下、耳朵贴着地面敲,“按之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没错,可是现在的话,就有点棘手了。”
“为什么?”
嘉陵四处搜刮的动作没停,嘴里轻飘飘冒出一句:“因为纯纯看见稚霜带兵、和陈盼一起去宫里了啊。”
就算是于小年,也能感觉得出嘉陵和宋稚霜之间的关系有多好。
就算她嘴上一直骂宋家一家都是讨债的,但恐怕翻遍整个朝远,也找不出第二个敢这样和大公主讨债的一家人。
若是陈盼和宫中贵人得到了稚霜的帮助,又或是说,这个百多年来一直在嘉陵眼皮子底下完美潜伏的“宫中人”,从始至终,其实就是宋稚霜……
既然纯纯能看见她和陈盼走在一起,那么换做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也可以。
她已经能站在阳光下,大方地让不明真相的人觉得,宋家,至少是宋家长女、女剑神宋稚霜,和大公主自小就相识的密友,已经能和陈盼这等从来没有彻底对元葭绫臣服过的十二钉,走在一起了。
于小年忽然打了一个冷颤:“殿下,这两封密信是宋稚云拿来的,那有没有可能……”
既然宋稚霜能和陈盼串通,那么她背后的宋家、宋家的每个人呢?
嘉陵顿了顿,从地上站起来:“不会。”
“为什么不会?”
鸢凝似乎也有同样的担心,在意的目光立刻锁在嘉陵身上,等着听她的回答。
“宋家并不会背叛朝远的江山社稷。”
嘉陵的侧颜看起来有点落寞。
“宋家只可能为了追白珠和宋稚雪之间的关系,背叛大公主。”
嘉陵说话的时候,脸上神色就如同在啜饮一杯清茶般平静、淡然。
“只要世上再无元葭绫,就不会再有人能摧毁追白珠,宋稚雪就能靠着这颗‘心’一直活下去。而‘元葭绫’对于朝远来说,也不过是个符号。一个元葭绫倒下,政权的漩涡里自然又会生出一个新的大公主。至于这个大公主姓甚名谁,毫不重要。”
“可是……”
于小年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急躁:“殿下会天火,能召天狼,又是真的关心百姓,这种大公主,翻遍全天下,他们又怎么可能还找得出第二个!”
没想到这番话会从那个嗑瓜子观战的小混崽子嘴里出来,嘉陵愣了愣。
“谢谢你啊。”
一瞬间殿里的气氛变成极为罕见的静谧。
一个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人最先打破寂静,鸢凝站起来:“殿下方才是在找殿里有无暗室?”
“是。”
嘉陵忽然又动身四处乱找起来,“如果说这鉴天司里没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那按理陈盼就不该放陈雪仇的亡魂出来挡路。肯定有什么很关键、但因为种种原因,陈盼没法带走的东西,现在还藏在这里。”
忽然她想起什么:“昭昭和慕慕呢?”
于小年:“不知道。刚进来没多久就跑没影了。”
嘉陵叹了口气:“纯纯,帮我把他俩叫来。”
可是一向把嘉陵的命令看得比命还重的纯纯,这次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答。
“纯纯?怎么了?”
“我……”
嘉陵这才停下手里忙活的东西,转脸看向她:“嗯?”
纯纯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袖:“我不想去。”
如同晴朗的天空劈下一道闪电。
嘉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纯纯……你、你说什么?”
望着惊愕的嘉陵,纯纯忽然情绪崩溃、浑身颤抖地伏倒在地缩成一团:“对、对不起姐姐!我不想去!”
虽然有点意外,但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何纯纯一句普通的拒绝能让嘉陵如此惊讶,于小年赶忙接过话:“她不想去的话那我去叫好了,我刚才看见他俩就在……”
“纯纯,这是大公主的命令。请纯纯、现在去外面叫昭昭和慕慕、到大公主的面前来。”
比纯纯的行为更罕见的,是嘉陵此时紧咬命令不放松的反应。
纯纯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上,瀑布般的长发凌乱散落在鉴天司冰冷的地面。
她很怕。
却又很决绝。
于小年还要说什么,被鸢凝一道冰凉的目光吓得闭了嘴。
空气窒息般寂静了半柱香。
半柱香后,纯纯颈间的封灵坠发出一阵绿莹莹的光,周身的颤抖也逐渐停止:“是。”
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下,纯纯梨花带雨地从地面上缓缓站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退出了大殿。
“这是怎么了?”
于小年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憋在肚子里、不敢出大气似的。
一直以来,纯纯都是极为乖巧温顺、温吞好欺负的形象,让人很难把她和让人闻风丧胆的一意邪灵联系在一起。
而嘉陵也一直对这个有些特殊的一意邪灵非常照顾,不仅常年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她受欺负的时候也是义无反顾挡在她面前。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纯纯当场拒绝嘉陵的命令,嘉陵毫不退让地逼着她必须完成命令。
嘉陵长吁一口气:“你们也是第一次见吧,纯纯对我说‘不’。”
她望着门外,眼神变幻莫测:“他们三个,看起来都对我无比尊敬、听话,外面也都说一意邪灵只会对大公主一心一意,对吧?”
“难道……”
“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服从。”
鸢凝的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担忧:“殿下,莫非冤狱海秘密传说,是真的?”
嘉陵警惕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冤狱海的秘密?传说?”
嘉陵轻轻掩上门:“一意邪灵听命于我,并不完全因为是我造出了他们。”
“冤狱海里有一处灵地,那里是一意邪灵与我缔结契约的地方。”
“每隔数十年,他们就要回到那里闭关。既是为了延续自己的邪灵之力,更是为了通过冤狱海的封魂柱,和我延续契约。”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一意邪灵听命于大公主,只是因为它们若想活在这世上,便无法脱离封魂柱。”
嘉陵的声音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封魂柱在,他们才能以一意邪灵的形态活在世间,同时必须听从于封魂柱主人、也就是大公主的命令。”
“若是我将封魂柱毁去,一意邪灵们也将魂飞魄散,消弭于世间。”
鉴天司的大殿里,不知陷入了今天的第几次沉寂。
“所以……纯纯她也是……”
嘉陵点点头:“纯纯说到底,也是邪灵,并不能算作人。”
在他人眼里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意邪灵和大公主,他们之间看似无比强悍的连结,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纸契约罢了。
“纯纯对我的唯命是从,也都只是封魂柱的力量而已。”
忽然面对起这冰冷残酷的真相,于小年仍是难以接受:“可平日里纯纯待你明明那么真心!若是封魂柱的力量有了别的东西替代,纯纯她也肯定不会……”
“她会杀了我。”
寂静。
死气沉沉的寂静。
“不止是她,还有外面的昭昭和慕慕,还有其他身在朝远各处的一意邪灵,都会争先恐后地砸碎我的头颅、痛饮我的鲜血。”
嘉陵的声音孤峭得像一把插在敌人心口的刀:“契主的肉身对一意邪灵来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至高美味。”
“殿下。”
鸢凝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犹豫,“要我杀了她吗?”
嘉陵摇头。
窗外远处不急不慢走来三个人影,她加快语速:“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就现在情况来看,封魂柱可能是有了点问题,但还没有太大影响。”
“纯纯性格单纯,不会对封魂柱下心思。我是担心,有其他人在背着我偷偷搞鬼,只不过碰巧被不会演的纯纯暴露了一些。”
鸢凝也凑到窗前,横抱双拳冷眼道:“邪灵终是不如人。”
嘉陵叹了口气:“别忘了,在毁掉追白珠之前,一意邪灵依旧是我最后的底牌。”
是她最强、也是最后的底牌了。
朝远的兵将之强,也与追白珠吸食的力量息息相关。
只要是为朝廷作差的人,其寿命虽不如十二钉那样长,却也比一般百姓要久,这一点连朝远兵阶最低的普通士兵也是同样。
寻常百姓要花上吃奶力气才能勉强举起的东西,有了追白力量加持的朝远士兵则可以轻轻松松拿起。
元祈之前还精心研究调试过,如何以最低、最有限的追白之力,在士兵们身上获取最大的强化。
他还将这套秘诀畅快地分享给了当时年纪尚小的嘉陵。他告诉她,在士兵的寿命上不需要分配那么多,而是尽量把有限的追白之力增强士兵们的夜视、胆魄、体格。
如此一来,朝远才能在八百多年的混战中无一败绩,吞并了一切周围邻国,边疆也多年未有异族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