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碧映将舒鹤扶入屋内坐下,笑嘻嘻地来回张罗一番,将漱盂等物一样打点妥当。
舒鹤在雕花桃木椅上坐下,忽感一阵内热,不由得呛咳了几声。
恍然间,她似是忘了所发生何事,下意识地想让丹郁去煎一副方子来,好生睡上一觉。
手才伸出去,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眼下不在镖局了。
舒鹤又连着咳了好几声,碧映走过来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脊背,低声道:
“夫人车马劳顿,想是累着了。左右也无事,何不早些去歇着?”
舒鹤摇了摇头,她只想出去走走。
哪怕是丧命于此,她也得看看即将囚住自己的牢笼长成什么样子。
走出不多远,一小厮捧着水盆,低头疾步过来。
舒鹤停下脚步,侧身避让。
那小厮却好似被她吓了一跳,手一抖,盆里的水悉数洒了出来。
舒鹤弯腰去扶,那小厮却一骨碌起身,连忙磕头:
“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夫人。”
“管事的才说要你们手脚上都当心些,夫人才来第一天便生了这等乱子,你可瞧着相爷如何处理。”
舒鹤抬手轻拦了碧映一下,顺势将手中的字条藏入袖中。
“罢了,倒也未曾弄脏衣物,何必大惊小怪?”
“谁人家难免没个磕着碰着的时候,都是小事,你得了空,着人瞧瞧这小兄弟可曾摔伤了。”
碧映点头,扶着舒鹤回到了院内。
趁着碧映不在,舒鹤站在烛火旁,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手中的字条。
此乃易觉瑜的笔迹。
他一向言简意赅,只提了自己为查天机入西北一事,却又指出了柳云添近臣结交边将的忌讳,再便是将天盟谷所知的,曾与何玄交好之人的名目小字抄了一部分。
他让舒鹤尝试着联络一二,这些人虽说投了诚,却未必忠心耿耿。
若要分而化之,此机万万不可失。
舒鹤敛眸一笑,将字条放置于烛火焰心上,看着字条一点点烧去。
柳云添,原来你也未必滴水不漏。
不过一会儿,碧映端着托盘,取了一碗药来。
舒鹤回身,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
碧映接话道:
“相爷知晓夫人身子弱些,特命下面的人煎了个滋补养气的方子,只对夫人身子好,接连着,夫人可不能断了药去。”
舒鹤接过药碗,忽而不知怎地,想起了晏竹失心疯的症结来,便犹疑了片刻。
碧映出言道:
“相爷说,良药苦口。即便是不好喝,夫人也应当喝完了才是。”
舒鹤下意识觉着有些古怪,单手持碗,左手于袖中掐点一番。
碧映见她犹豫,出言催促道:
“这药冷了可就没那么好的效力了。夫人不如一鼓作气,倒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莫非,是担心相爷会在药里动什么手脚?”
舒鹤摇了摇头,笑着起身:
“怎会?”
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卦象为吉,她便信这一回。
这药不似碧映所言那般古怪,带着丝丝缕缕的甘甜,温热的药汤仿佛加了糖一般。
不明就里的,还只当这是一碗甜汤。
看着空空的药碗,碧映面上笑着,心里却沉了下去。
这药碗底必留余渣,怎会如此干净?
可舒鹤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即便是偷天换日,也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
难道这府中,也有她的眼线么?
回到小厨房门口,她一个不经意,失手打了药碗。
“诶呦,碧映你怎的这么不小心?这可是相爷吩咐的差事。”
碧映笑了笑:
“失手而已。相爷之命,我倒是不辱所托。”
晏竹站在窗下,听着屋里的动静,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汤药。
那汤药看着与舒鹤所喝之物别无二致,却是要更加粘稠些,不过数步之外都能问见丝丝缕缕的苦味。
他早觉得小厨房有所古怪,便多留了个心。
即便是喜欢,按着柳云添的性子,亦不可能对舒鹤毫无防备之心。
柳云添一向只在乎自身,即便是伤了舒鹤的身子,他亦是不会施以片刻关心。
晏竹捏紧了碗沿,默不作声地将汤药倒了个干净。
他将方子抄了一份,以手为哨,唤来了一只信鸽,将药方绑了上去。
舒鹤喝的,是他换上的新药,而原先的,他早已趁碧映不留意,换了出来。
柳云添究竟要做什么?
他并无头绪。
送走了户部尚书,柳云添一甩袖,走入书房,不等管事开口,边听得一阵破碎之声。
桌上的摆件被柳云添拂落,他双手撑着桌案,面色阴沉。
管事不由得连喘气都越发小心谨慎了起来,斟字酌句道:
“相爷可是遇着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柳云添哼了一声,低声道:
“废物。”
管事识相地闭了嘴,只等柳云添渐渐平复了呼吸,缓步走到案边饮了口茶。
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带血的鸽子:
“奴才无意间拦下的,相爷可要瞧瞧?”
柳云添招了招手,管事便将信鸽递了过去。
接下那张沾血的字条,柳云添挑了挑嘴角:
“她果真心口不一,倒不奇怪。”
管事小心翼翼地看向柳云添:
“夫人此举可是犯了大忌,相爷……要动手么?”
“动手?”
柳云添扯了扯嘴角:
“那我实在是个地道的蠢货,尽做赔本的买卖。”
管事又一次闭了嘴,转而又觉着有些不对:
“相爷的意思是?”
柳云添脱下外袍,丢给管事:
“让碧映盯紧了,我倒是要瞧瞧,她装神弄鬼,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入了夜,夏夜的风都沾染上了暑气,一阵热意包裹着屋内几乎化尽的冰块。
小丫鬟给榻上之人擦了擦身子,换了件干爽的衣服:
“夫人身子不好,还是歇着吧。”
床边靠着一个病容枯槁的女人,歪斜的发髻上仅别着一根玉钗,时不时地咳嗽更让那唯一算得上值钱货的钗子摇摇欲坠。
“柳郎呢?”
“他还是没能原谅哥哥么?”
嘶哑着嗓子咳了几声,女人问道。
小丫鬟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拿捏不准管事说的那句分寸,只得硬着头皮道:
“夫人宽心。相爷与夫人乃是结发夫妻,相爷再如何生夫人的气,也不会对夫人的母族动手。”
“他会的。”
女人的声音低不可闻:
“柳云添本就是冷心冷肺。”
门被人推开了,她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拼了命撑起身子看过去。
可惜,那人不是柳云添。
自和离后,柳云添府中纳妾数人,最得宠的,便要数眼前这位黎娘子。
她娉娉婷婷地行了个礼,莲步轻俏地飘了进来:
“姐姐好些了么?”
女人死死地攥着她的衣袖,一字一顿道:
“柳云添呢?让他来见我。”
黎娘子弯下腰,慢悠悠地笑道:
“你兄长与母族被柳云添灭了门,留你一命,便是念着当初糟糠之妻的情分,还不知足么?”
女人愣住了,继而不管不顾地捶打上来:
“胡言乱语!”
黎娘子避开她的手,装模作样地拢了拢鬓边并不存在的散发,笑道:
“我所言句句属实,普天之下,亦就是你还不晓得罢了。”
“不仅灭了门,相爷还将你兄长的继女带回府中为妾。”
“昔日的侄女,如今倒变成姐妹了。”
黎娘子笑了笑:
“这算是是福分么?”
舒鹤翻了个身,她夜里本就睡不安稳,还被这动静惊扰了睡意。
翻身披上外衣,她拉开了门。
值夜的碧映揉了揉眼睛,问道:
“夫人有何事?”
舒鹤朝南面眼神示意了一下:
“出了何事?”
碧映却好似早就见怪不怪:
“大夫人又疯了,不必理会。”
晏竹看着黎娘子走出的背影,屋内的哭喊渐渐淡了,再也听不见了。
他推开门,只见女人趴在地上,一旁的桌角上留着一血痕。
晏竹微微蹲下身子,凝视着女人的脸。
这夫人,他记得是当初父皇赐的婚。
柳云添失势落魄,这女娘一心一意,不离不弃,到头来仅因着一未能产下的胎儿,而得了夫君厌弃。
乃至家族上下无一幸免,所以,舒老爷本就是柳云添的人?
他想到这些,忽然冒了冷汗。
那舒老爷这些年岂不是并未对柳云添提起过自己?若他当真为其效力,如此好的机会怎会眼睁睁错失了去?
还是说,他本就别有二心。
那舒夫人的死,幕后主使究竟为何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接风宴才渐渐散去。
大腹便便的官员们推杯换盏间喝了个尽兴,眼下三三两两地散了去。
柳云添亦是有几分醉意,并未生事,只让众人散了,择日子再收拾。
迫不及待地回到小院,守夜的碧映见他来了,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
“竹雁姐姐回来了?”
“可惜夫人方才睡下,这会儿惊扰若有不便,明日再拜会也是一样的,夫人为人宽和,想来不会拘泥于此等细枝末节。”
晏竹不理会碧映的话,做了个添茶的手势,便自顾自朝里走去。
碧映掩上了门,不欲与晏竹争执。
给木几上的茶盅内添了热茶,他走到榻边,看着沉沉睡去的舒鹤,眉眼温和。
他小心翼翼地握起舒鹤的手,贴于脸侧。
他只有这么一个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