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君心在,君不记我人。
窦盼盼此时便是这种感觉。
亭檐上滑落的积水缓缓滴落地面,泛起万千涟漪,也送来了云湛的疑惑。
(不认识的,只是觉得你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故人。)
窦盼盼的字像一缕轻烟,很快逸散在茶水上飘荡的雾气中。
“故人?”
一声诘问,云湛捏的有些变型的青碧糕掷于桌面,声音似冷雨湿衫一般的凉:
“所以这青碧糕也是你故人的爱吃之物?三小姐,你这般招待客人,未免太不用心了吧?”
墨旭心中气恼。
想他堂堂魔界少主要委曲求全赢得敌家之女的喜爱就算了,如今眼前之人竟是要将他当作替身吗?
这算什么?
可他怒意还未上升的墨眸却对上了面前女子眼底化开的笑意,
倏的,愣住了。
(不是爱吃之物,恰恰相反,这是他最讨厌的。因是我爱吃之物,所以想拿来招待客人,请相信,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窦盼盼写着,眼底的笑意却像化开冰湖的一道春光,连带唇角也勾了勾。
区别于之前笑容的僵硬,这是一个真实且可触及的微笑。许是这笑容太过真诚亲近,也驱开了云湛眼中的冷然。
这是她喜欢吃的,所以也特地递来给自己。
是他误会了她。
墨旭按住自己翻涌的胃部,硬生生灌了一杯茶进肚子里,只觉得上一秒多思多虑的自己……仿佛是一个笑话。
他暗自磨了磨牙,心里的气恼也不知该往哪一处去好。
*
窦盼盼是知道云湛不喜欢青碧糕的。
前世她被云湛救时,饥肠辘辘,空间袋丢失,怀里只剩一份被挤到变型的青碧糕。
为感谢云湛救命之恩,她虔诚地将这份卖相不好看,却味道总吃不腻的糕点双手奉上。
“送给你的。”
“你留着吃吧,我不喜欢这个。”
只看一眼,云湛遍别过头去。彼时,她听见他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吱了一声。
云湛说去找野果充饥,她却坚持要将糕点留给云湛。在窦盼盼眼里,毒性未明,味道干瘪的野果哪有青碧糕好吃。
她性格向来如此,总想着把最好的留给亲近之人。
便想尽办法劝云湛收下那青碧糕。她最开始以为是云湛嫌弃糕点被挤歪了的造型:
“青碧糕本身是圆乎乎的一个团子造型,可惜放怀里久了被我挤歪了,所以现在才方不方圆不圆,单看着可能还有点小丑。”
“但味道是完全没有变的,里面裹了蜜糖,冷着和热着时候吃一样好吃。最外面那层糯米还更有嚼劲了。”
“要不要试试?”
窦盼盼凑到云湛面前。散乱的头发被她盘成了一个球,紧紧扎在一起,看起来像个扎呼呼的野生大毛球。
云湛犹豫了一下,从她手上接过青碧糕,打开,只轻轻咬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
“抱歉,我的确吃不了这个。”
窦盼盼那时才明白,原来有的人是真的很不喜欢吃青碧糕。
碰之如洪水猛兽,食之如吃糠咽菜。
这吃了一口的青碧糕便只能丢掉了。
窦盼盼又是可惜,又是愧疚。之后有空闲,她便总向云湛追问此事。
才知,云湛生时母亲难产亡故,在府上空有嫡出少爷的名头却是无人问津的存在。
他曾被掳,那些坏人用铁锁将他囚于暗室时,每日便是用那半化不化的流食倾倒入口,再将嘴牢牢堵上。
那些人不管死活,喂完食就扬长而去,任云湛腹中翻江倒海,也只能生生受着。
所以类似如此的食物,云湛是半点也碰不了的。他不喜软食,只能吃硬物,干柴一样的果子他也能慢慢啃好几个,可肉汤鱼虾之类的尽可能不碰便不碰。
这把窦盼盼心疼得眼泪哗啦。
可当她追问云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云湛却推辞说不记得了。
窦盼盼以为是云湛不愿再回忆,后来也没再询问。
可这件事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所以重来一世,再见到云湛,她便将这青碧糕递过去了。
对云湛而言,她是不熟之人,他没必要在她面前勉强自己。
若是不吃,她知他苦。若是吃了,她幸他还没事。
再次见面,云湛不仅吃了,还一连吃了四块,她就知道没人能拒绝美味的青碧糕。窦盼盼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青碧糕厨房还有许多,还要吃的话,我再让厨房送来几盘,走的时候也可带一些回去。曹师傅做青碧糕是一绝,云城再找不出比他手艺更好的了。)
“不必,糕点一类多是女子爱吃之物,我只觉得一般。”
云湛声音有些闷闷的,窦盼盼以为云湛是喜欢却因为与自己不熟而拒绝,正准备再劝,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风驰电掣般闯入这片静谧的凉亭。
*
“窦盼盼!雨下的这么大,你跑凉亭这里来干什么?”
窦元的声音隔断雨幕显得尤为大声,“我帮你请了新的医师,已经到了,你快和我去看看。他师从药王谷,虽然只是个小弟子但甚在疑难杂症看过许多,什么心中郁结、什么有口难言,通通都得给我治好!”
窦元带着蓑衣蓑帽,一进凉亭就开始抖水,窦盼盼离得最近,被次了一脸,像浇了花洒似的,唇边的口脂都晕开了一小块。
窦盼盼:(……)
阿弟来了,虽然她宁愿他不要来。
“你……?”旁边传来云湛迟疑的询问。
(我很好,没有病。)
窦盼盼将话截断。
是治也治不好的,重生的代价。
“这是谁?”窦元的眼睛眯起来,盯住坐在窦盼盼对面的云湛,他翻找了一下记忆的片段,得出结论:“原来是云家的那头猪。”
那头猪?
云湛的表情僵住。
窦元!
窦盼盼眸光倏冷,却对上窦元愈发兴奋的神情。他甚至欠揍地将侧脸扬起,下巴微微抬高,那样子仿佛在说:快来骂我啊!
窦盼盼:(……)
若换前世,她会毫不客气地动手,但今世窦盼盼涵养极佳,她轻飘飘地将一道禁声符连一道定身符体贴地贴在窦元胸口处。
瞬间,风静雨歇。
小炮台秒变小哑巴。
窦元唯一还自由的眼珠在眼眶中疯狂乱转:窦盼盼你丫的敢偷袭我!
窦盼盼站在前面,掩着袖子温柔地拧了一把窦元的胳膊:你阿姐啊,永远是你阿姐。
她温和地在自家阿弟的瞪视下抓了一把他炸毛的头发,才施施然回身向云湛致歉:
(小弟年幼不懂事,乱说话让你见笑了,我代他道歉。)
(对不起。)
“无妨。”云湛声音淡淡。
窦元整个人都惊了,那表情仿佛在说:阿姐,这是谁啊?这是你吗?
然后,他继续在震惊无比的目光中,看着自家阿姐好言好语地和云湛聊着天,两人甚至互换了传息符的好友,还下了整整一盘的棋。
雨又开始下了,哗哗啦啦的。
窦元的眼珠子都瞪酸了,是酸疼的酸,绝对不是羡慕嫉妒恨的那种酸!
一盘棋下过,在窦盼盼第三次夸赞云湛棋技高超的时候,窦元实在忍不住了,他哇哇大叫:
“就你那臭棋篓子的技术,小爷我让你只手都轻轻松松拿捏住,赢你不是基础操作吗,有什么好夸的?”
声音之大,回荡得亭外紫藤枝猛猛颤动。
“欸,禁制时效过了!”窦元欣喜,憋了他一下午的话赶紧一顺溜说出口,丝毫不在意他家阿姐的死亡视线,
“就这么个弱鸡你还对他好,才过去多久,这家伙茶水都喝第五杯了,一看就是肠胃功能有问题。估计为着形象一直忍着没提如厕的事情吧,小爷帮你提,别太感谢我!”
窦元傲娇地从叉腰动作改为抱胸。
很好,他看见云湛那个病秧子黑沉下来的脸色,哼,他怎么能斗过他呢!等爹爹回来,他还要再告一状不可,不然怎么报得了今日禁言之耻!
(真的不舒服吗?)
窦盼盼无视掉窦元的低级挑衅,关心地问云湛道。
她没注意到云湛喝水的次数,可在回头时却注意到他轻轻按在小腹处的右手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肠胃不舒服的表现。
(我去叫医师。)
窦盼盼很担心,他本身体就不太好。
“不必,”云湛站起身,拦住窦盼盼急急忙忙的动作,“只是老毛病,可能吹到风了,等回府休息后就会好。”
“天色不早,云某也该告辞离开了。”
窦盼盼很犹豫,她甚至还有想过拉着人不走,但这就会很不成体统了,她愿意云湛也不会答应,所有人都会觉得不理解。
就算想帮助云湛,也不能急于一时。
纠结了一下,她想起之前看过的那张拍卖会的单子:
(云湛你下周去拍卖会吗?不若一起约个伴,那里上新了许多养护身体的丹药,也许能对公子的身体有所帮助。)
云湛视线微移,落在窦元身上:“你弟弟去吗?”
(不去。)
窦盼盼想都没想。
她家阿弟啥时候主动去过拍卖行?
他总是顶着朝天的鼻孔,指指嚷嚷地说:女孩子真麻烦,总爱买着买那的!
带他纯粹自找没趣。
“好,那一起。”
窦元没有看错,那个虚伪至极的男人再说完这句话后还特地轻飘飘地朝自己看了一眼,那一眼简直恶毒至极!!!
窦元想都没想就冲上来一拍桌子,还未收起的棋子哗啦啦地落做一团:
“窦盼盼你这个没有良心的!我又是帮你拼图,又是给你找大夫,你却在这里约男人!你、你还不带我!”
窦盼盼眸子倏冷,从袖中掏出一叠定身符来,窦元惊退一步:“阿姐有话好好说啊!”
他总算叫她阿姐了。
看在这一声称呼的份上,窦盼盼微微一笑,勉为其难给他解释:
(首先我和云湛是下周是去有正事,其次我如果我是要约男人,也不会带你去,带一个三百瓦的电灯泡吗,我可不是会给自己找麻烦和不痛快的人。)
窦元一噎,眼泪哗哗的在旁边蹲起了蘑菇。
因其形象过于丑陋,为避免在云湛勉强丢人,窦盼盼还特地侧身为他遮挡,
“盼盼。”
(?)
云湛温和的声音让窦盼盼停住了蠢蠢欲动的脚。
他本就低的音线特地柔和下来时,特别好听:“下周见,盼盼。”
窦盼盼看着云湛,他冷淡一天的眸子此时带着点点温度,嘴角也挂着温和的笑容。她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那句“盼盼”是在回应她在会客堂时问他的问题。
她下意识扬起微笑:(下周见,云湛哥!)
“啊啊啊啊啊!混蛋闭嘴!谁许你这么叫的!”
“小爷我,不——允——许!!!”
窦盼盼与云湛的四目相对里,
有人的友谊重新复燃,有人的算计初见曙光。只有一个人,他孤零零站在圈外,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