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院中池塘映照着天上的繁星,一片宁静之下,树影婆娑,风移影动。
屋内,女子双眸紧闭,眉头轻蹙,额边似有点点薄汗。
孟姝又做了一个梦。
前方道路绵延,泛着轻雾,抬眼望去,无际的天幕下,竟有数阶天梯蜿蜒而至。
孟姝看见了一道碧色的身影。
是她!
孟姝瞳孔一缩,眼前的身影与先前的梦中人一模一样。
她手持白色绣云伞,身着繁琐的华服,锦绣暗纹上,既有乘风而飞的祥云,亦有孟姝看不清的飞鸟走兽。
女子身似飞燕,步履轻健,青墨色的衣裙翻飞间,她已登顶天阶,往不远处的瑶池走去。
孟姝一边跟着,一边打量着四周,既惊异,又好奇。
这是哪,难不成……是天宫?
就在前方仙廊即将到头时,孟姝瞧见了隐匿在淡淡雾气中的瑶池仙境,随风浮掠的光影中,霞光透过雕梁画栋的仙宫缝隙落在这头,她抬眼,看见了有一身影自云雾中走近。
玉绣冕服,东珠玉冠,身姿俊丽,宛若天人。
可还没等孟姝看清,眼前的画面突地一转,她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便感到心口直跳,让人发慌。
她警醒地望了望四周,确认并无异样后,这才愈发觉得奇怪。
自从离开玉骨村以来,她为何总是怪梦频发,看见了许多惊奇的、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孟姝皱了皱眉。
梦中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还有方才的那道身影………
孟姝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他。
……
次日一早,孟姝难得赖了床,待她起身时,外头早已日上中天。
这几天忙着渡鬼,不是林宅便是梨园,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切,孟姝难得睡了一个整觉。
她刚推开房门,正准备伸个懒腰,抬眼却瞥见了外头的人,冷不丁一愣。
“鬼……段左使,你怎么在这?”她惊讶道。
段之芜见到她,不自觉地眉眼一柔,面带笑意:“孟姑娘,早。”
“……早。”孟姝心想,如今这个时辰,都快用午膳了,也不早了吧,但这番话她是决计不可能说出口的。
“不知左使找我有何时,不妨直接唤我孟姝就好。”她总觉得这个鬼界将军怪怪的,初见见面时便神情异样,后来又冷若冰霜,今日怎么突然找上门来了。
孟姝一愣,难不成是发现了棠花玉在她身上?
下意识地,她伸手摸向了脖间。
段之芜顺势看去,虽然只瞧见了青玉边缘一角,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鬼族至宝棠花玉。
他抬眸,目光有些晦暗莫测。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遗失的的棠花玉,竟又回到了孟姝身上……
不过这样也好。段之芜看向她,眼前的女子灵动恣意,自在逍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要比鬼界温暖得多。
有了棠花玉,她行走人间,便也多了份依靠。
段之芜笑:“孟姝,我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
孟姝有些惊讶:“你要走了?”不过也是,褚镇一事已经结束,庄文周已经重新入鬼界进轮回,段之芜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
他点了点头:“只是,我来人间不多,几次也不过是匆匆而过,不知你今日可得空,能否带我逛逛?”
孟姝一愣,虽心生疑惑,但耳边却想起了不铮的那句话,段之芜并非恶人。
再者,他确实帮了他们大忙,若不是有他的助力,他们或许解不开引魂阵,如此看来,这个请求她推脱不了。
孟姝点头,“劳烦左使等等我,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人间的市集总是热热闹闹的,哪里都充斥着烟火气,即使如今已过正午,可街上还有着不少的人。
孟姝和段之芜并肩走着,或许是身旁男子的杀伐之气太重,再加上他那一袭黑衣,银纹劲袍,明明是英气逼人的公子面容,却活脱脱的像个杀神,频频惹人侧目,方圆十几米内,竟无人敢近。
但他却十分认真地闲逛着,孟姝瞧见,连心底最后那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她想,段之芜这样的人,一直待在鬼界,日子久了定是会十分无聊和压抑的,再者说,那地方,应该也没有人间这般的景色和热闹。
为了尽些地主之谊,孟姝开始给段之芜介绍这街上各种各样的小吃和玩意,他好像也突然来了兴致,话多了起来,周遭杀气弱了不少,和孟姝边聊着,从街头逛到了街尾,还买了许多吃的,将这褚镇名景都走了一遍。
眼见天边暮色将至,孟姝的肚子也饱了,她和段之芜不知不觉间竟也渐渐熟络起来。
“所以,你此番与扶光同行,是为了寻你阿爷?”段之芜心情舒畅,语气也不似往常般冰冷,笑着问她。
“是,却也不完全是。”孟姝道。
她看着天边的云霞,五色交织间,暮日璨丽,胜似仙境。
段之芜问:“你阿爷,唤何名?”
“穆如癸。”
这个名字,他的确听不铮提过,不仅如此,那时他还查了一番,鬼界中并无这人物,他更无印象。
可,既牵扯到了孟姝,此人绝非一般。
段之芜眉头轻蹙。
对于孟姝的身份,此人究竟知道多少?
他抬眸看向一旁的女子,她望着层叠的秀丽青山,在山巅云际,火烧云蔓延着飘向远方,而她的眸子,清亮通透得仿佛不染尘埃。
“心有所向,行则将至。”他道:“孟姝,你定能如愿。”
至于过去……
人间有春秋四季,日夜更替,凡尘不过数十载,既然如此,就把那些往昔当作过往云烟,大梦一场吧。
孟姝再回到岑园时,天已经彻底黑下。
段之芜明日就走,今晚还有些要事要忙,便与她告别回了屋内,孟姝则自己走到了花厅中。
果不其然,刚一进去,便见到扶光正襟危坐的身影。
葳蕤灯火下,青年俊朗如玉,秋水般的眸子清冷疏离,他并未抬头,却还是认出了她。
“回来了?”
孟姝快步走进,高兴地将手上大大小小的吃食往桌上一放,语气中难掩雀跃:“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扶光终于抬头。他看着她,唇角一扯,戏谑道:“不铮说,你是和段之芜一起出去的。”
孟姝没察觉什么异样,她点了点头:“段之芜人可大方了,你们还没用晚膳吧。”说着,她便随手拿出一块热乎的糍粑递给扶光。
扶光瞥了一眼,正欲嘲讽,却眼见女子将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忘了,你不爱吃甜食。”孟姝一笑,正巧碰见不铮走进,便把手中的糍粑递给了他。
扶光:“……”
他轻哼一笑,左一个段之芜,右一个段之芜,不过出去半日,便如此亲近了?连左使都不叫。
孟姝今日逛了许久,正巧腿有些酸了,她便顺势在扶光对面坐了下来,喝口水顺了顺气。
见扶光和不铮都在,她便想起了正事:“褚镇事毕,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京城了?”
林素文究竟从秦阿蒙那得到了什么消息,是否与他们所掌握的樊宏天一事相同?亦或者说,其背后还有他们未知的线索……
秦阿蒙也很怪,据秦鸢所说,他是京城贵人眼中的红人,常常进宫,那么,他所告诉林素文的消息,不是从宫中便是从京城得来。
换个思路想,就连穆如癸都找到了秦鸢,是不是说明,秦阿蒙此条线索是可查的?说不定,穆如癸已经先他们一步去往京城了。
扶光沉吟片刻,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他抬眸看向孟姝,“你可否记得,樊宏天提及林敬贬官一事时,说了什么?”
孟姝皱了皱眉。
林敬先前原是大理寺少卿,她记得,樊宏天说那时京中碰巧出现了一件大事,林敬身任要职负责查案,樊宏天便是借着这个机会诬陷林敬,他这才被贬官。
“不错。”扶光放下书,双指并叩了叩桌面,“你说,当年京中的那件大事,会不会才是导致被林敬贬官的原因?”
“难不成,是有人要借樊宏天的刀杀人?”孟姝突然抬眸,背后瞬间泛起了冷汗。
“林敬身居要职,或许就是因为他无意中查到了些什么,这才会被贬。”
孟姝问:“那你说,林敬知不知晓此事?”
扶光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他并不觉得林敬自己会知情,或许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但他并没有发现,不然,他就不仅仅是被贬官这么简单了。
若林敬知道自己查到了眉目,那等着他的结果,只会是身死。
孟姝蹙眉:“这便难办了。”原以为林敬若知晓些缘由,他们便可直接去问他,如今看来,此路倒是行不通了。
为今之计,路已死路,唯有去往京城才能发现新机。
孟姝抬眸看向扶光,“那我们何时启程?”
外头的夜色顺着门沿落入屋内,繁星点缀着明月,遮不住的青山夜云萦绕,窸窣的虫鸣悄声低语。
“明日吧,”扶光侧目,目光顺着泼墨般的黑夜向外看去,“苏素送去平反的线索早就到了京城,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他回头看向不铮,“你去收拾好东西,明日午时我们便启程。”
“好。”不铮点了点头,旋即走了出去。
屋内瞬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扶光神情专注地看着书,孟姝偷瞧了瞧,发现都是些她看不懂的文字便只得作罢,正打算回房歇着去,扶光却叫住了她。
青年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木盒扔给了她。
孟姝眼疾手快地接住,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把精巧的短刀。
仔细看去,这短刀还格外不一样。
寻常刀刃不过铁制,可这把……
孟姝仔细瞧了瞧,银绣镂空刀柄下,材质平滑,纹路清晰,这分明是木头!
她讶异地抬头望向扶光:“这是刀?”木头做的刀,岂不是孩童玩意。
扶光放下书,斜倚一坐,半垂的眼带着几分放松懒倦,灯火映照下,青年的容颜如玉般神圣得让人不敢碰触,可当他再一抬眸,一双秋水深眸忽远忽近,眼尾红痣在暖色灯火下显得尤为勾人。
孟姝呼吸一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此人并非高洁无垢的神君,而是摄人心魄的艳鬼。
眼前的“艳鬼”轻瞥了她一眼,一如既往没好气地讽刺她:“自然是刀。”
可是费了他好大功夫。
孟姝凑近端详,发现这木短刀上还传出隐隐约约的香气。
她闻了闻,发现这香气格外熟悉,她惊喜地抬眸:“是梨木!”
“嗯。”扶光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庄文周送的通灵梨木,为了感谢你我。”
他作为野鬼多年,常年行走梨园,鬼力也在无形中滋养着那些残余的梨木,他所送出的这根,上头附着天地精气,乃是木中精魄所化,灵性非常。
“此刀虽为木,可比凡间兵器更利,不仅如此,这梨木还有驱祟辟邪之效,因此,此刀不仅能对付人,更能对付鬼怪。”
看来跟桃木剑也差不多,但桃木剑伤不了人,此梨木刀却可以。
孟姝欣喜一笑,她可谓是非常喜欢这把短刀。
不过,梨木虽然是庄文周所赠,可这刀……总不能是木头自己变成这样的吧。
孟姝抬头,清亮的双眸比繁星更璀璨,正直勾勾地望向他:“扶光,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扶光:“……”
他轻咳一声,皱着眉嘲讽她:“你想多了。”
他不自在地别过头:“此木有灵性,自然可随心变幻。你不是没有称手的武器么,那就拿着用好了,不然留着也是浪费。”
“哦,原来是这样……”孟姝憋着笑,也没拆穿他。
扶光此人,面冷心热,明明是为了别人着想,却嘴毒得很。
不过孟姝还是觉得很温暖,没想到那日随口一提,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匕首都丢了,将此梨木做刀送给她。
孟姝将刀握在手里,顺势使了使,发现不仅十分趁手,还比一般的武器轻便。
她高兴得很,笑意就没停过,“你说,要不我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像你的蛟月一样。”
说到蛟月,之前她便觉得扶光的那把银白长戟飒气非常,翩若惊鸿,身似游龙,的确如蛟如月。
“那我给这把短刀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纠结地皱了皱眉。
扶光看向她,轻哼一笑。
此短刀虽为木质,通体却有种说不出的通透,让人感觉灵气四溢,清醒非常。刀柄更是精巧,上头用银饰做底,雕刻着浮纹,也不知道扶光是用了什么东西,握上去时柔软舒适,一点不磨手。
孟姝想了想,笑道:“要不然,就叫它银绣吧!”
她看向扶光,眼里带着雀跃:“你觉得如何,神君大人?”
扶光侧过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旋即起身,“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