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士很快被带回,随阿锦与魏浔上了山,阿书给云公扎了针用了药,云公暂且安睡,她也无其他计可施,便站在门口等候,眼见雨势越来越大,正当她要下山去寻阿锦时,见她带着两人回来了。
待阿锦走近,她方见阿锦浑身湿透,脸上还有伤。
“你怎会有伤?” 阿书睁大眼睛询问,看向魏浔。
“阿姐,我过后再与你细细说来,先请医士为阿父诊脉罢。”
魏浔对医士说了句什么,医士便请阿书带路,去了云公的床前。
医士细细查看云公腿上旧伤,又为其诊脉后,净手起身。.
“怎么样?我阿父无碍了罢。”
“两位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云川,字鸿业,开国功臣云老将军嫡长孙,
其母,其父皆为战死,满族皆荣光。
六岁随祖父去了军营,第一次坐上马背,持长鞭,驯野马,便觉马背是他的天下。
十四岁时随祖父出征, 不幸中计,被困山涧,一人杀数百敌,斩将之头颅,抛之马下;十六岁随兵迎战北河,为大梁夺得三分之一北河地界;十七岁挂帅出征,独挑大梁,战至最后一人,不死不休。
二十一岁,与靖国公府长女徐珊成婚,人人都言,威武将军的婚姻也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可他们不知, 那年,整个京城最让小女娘心向往之的十七岁少年,将一个少女放进心中,整整四年,心愿终达成。
他以为,他这一生长于马背,也将亡于马背。
鲜血、伤疤都不曾成为挫伤少年意气的武器,唯失去,不断的失去,失去祖父,失去阿珊,失了本心,终磨平了少年的棱角,他垂头而去,京城再无战神将军。
“早年所受之伤,已演为附骨疽多年,虽一直有人用药治着护着,此病最忌受凉,最忌急火攻心,山间寒冷,本就易加重,老夫上次便说,既已呕血,便需好好养护,奈何他再度急火攻心,呕血不止,恐药石无医了。”
阿锦只觉五雷轰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阿书强撑着,问医士:“我阿父,还有多少日子?”
“若用药强吊着精神,两月有余。”
“两月?” 阿书险些站不住,虚虚靠着阿锦。
“阿书,阿…锦? 可在?”
云公不知何时清醒了些,睁开了眼。
“我们在。” 阿锦与阿书几乎扑到床前。
“取我的笔墨和黄纸来。”
阿书忍痛,取来笔墨和黄纸,阿锦扶云公坐起,又将案台抬至其面前。
“臣,云氏第三代子孙,云川,问陛下安。自阿珊去,十余年,臣无一日不悲痛,故弃自身,有负先祖皇帝对我云氏之厚望,有负陛下对云川之希冀。恕臣以少时之情谊为凭,再称陛下一声,元兄。元兄,臣去了,此生不能再相见,乃是你我遗憾,元兄之恩,川无以为报。川去了,乃是解脱,二女孤苦,无所依凭,望元兄念甥舅之情,施舍一丝恩泽。川到了地下,自当日日为我大梁祈愿。”
云公之言,字字泣血,笔笔肺腑。
“魏公子。” 云公折黄纸,唤魏浔。
“阿书阿锦,扶我起身。”
阿书阿锦将云公扶下床,他挣脱了她们,颤颤巍巍给魏浔行礼,双手捧拜帖,献之。
“待我去了,望魏公子能不计前嫌,带她们下山,前往宫里,觐见陛下。”
魏浔接过黄纸,对云公回以礼。
阿书还强撑着精神,阿锦已背过身去,掩面而泣,无法停下。
“阿书,去备饭,好生招待魏公子与医士。”
“是,女儿明白了。”
待阿书备菜时,阿锦自背后拥之,乃敢放声大哭,自阿锦降生十余年来,她为长女,为长姐,从不曾掉泪,此时抱紧了阿锦,也抱紧自己于这世间最后的依靠。
饭后,阿锦好生再度送走医士和魏浔,才觉云公不知何时起身,立于其身后。
“阿父,你怎么起身了?”
“阿父不起,怎知阿锦不知何时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个顽劣的丫头了。”
“那是自然,阿父还要看着阿锦成婚,看着阿锦子儿孙满地。”
云公笑而不语。
“阿书,阿书呢?过来。”
云公牵起了阿锦,四处寻阿书。
阿书吸了吸鼻子,笑着走出去。
“阿父,从前都是你到处寻阿锦,如今也轮到我了。”
“来,你们两个,陪阿父,去前面林子走走。”
“好。”阿锦和阿书笑着应。
“阿父记得,阿锦刚出生的时候,就比筷子长了几截,瘦的跟猴子一样,一放下就哭,我就日夜都抱着,哄着。”
“可不是嘛,那时我都想,我妹妹不仅长得丑,还吵闹的很。”
“我不信阿姐在襁褓时便是如现在般,成熟稳重。”
“阿父,你可见到了,这便是你抱着长大的女儿。”
“好了好了。”
“为父确实是偏心了些阿锦,我记得,阿书出生那一年,我在外征战,亏欠了她许多,便只能偿还到阿锦身上了。”
阿书摇摇头,云公握住她的手。
“孩子,这十余年,你辛苦了,只是往后还要辛苦你,看顾好小妹,也要顾好自己。”
“阿书,阿锦,以后你们姐妹二人定要相互扶持,知道了吗?”
“这话阿父说过许多遍,我与阿姐都记得。”
“阿父这一生,为家国,为家人,从没有为过自己,到如今,终于可以由一回自己了。”
云川,字鸿业,卒于大梁元帝十五年,死后未发丧,埋于山林,与山涧为友,为惊鸿为伴,此后,大梁再无威武将军云川。
按云公言,不许二女为其行丧仪,七日期一到,立即随魏浔下山去,不可在此停留。
三日内,阿书悲痛不已,大病一场,难以起身,阿锦埋其父尸身,磨碑石,刻碑文,洒扫其屋,焚旧物。
后四日,待阿书起身,二人共安置山间房屋之杂事。
待到最后一日,魏浔已套好车,于山下等,二人收拾行装,多为些衣物与盘缠细软,阿书不禁感慨,于此十余年,阿∴父一走,竟无任何可留恋之处了。
待二人下山时,阿书走于前,阿锦在后。
“从前都是姐姐上锁,我总觉得,走了还会再回来,今日就让我来吧。”
阿书点点头,阿锦独自去落锁。
不知怎的,她忆起年幼时,与阿父,阿书一起于夏日傍晚在院中乘凉时,念过的诗来。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