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的形势,别说跟日本人做买卖,就连同他们坐一桌,第二天准有好事的登报大肆批评讽刺,更何况是陆沉这样有声望的大家,多少人明里暗里盼着他跌下高台名誉扫地。
这样百害无一利的事,精明如他岂会不晓得。你把前阵子发生的事联系到一起,很快就想明白了。这次陆沉要面对的不再是商界同行或是大员政客,没有规则可依亦无道义可讲,即便他手眼通天也无法与倾注了一国之力的可怖军队对抗,螳臂挡车的下场只有被无情碾碎。
若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反倒是好事,可陆沉不是一个寡情的人,他不会丢下牵绊住他的人和事一走了之。
“这回很棘手是不是?就连我们的陆老板都吃瘪了。”你努力扯起一个笑容,但也知道肯定不算好看。你轻轻拢住他的手,看那双赤玉般的眼眸里满溢的无奈。
“有时我会生出一些可笑的想法……就如现在不希望你这样聪慧,稍一琢磨就自个儿想明白了,反而徒生忧虑。”陆沉垂眸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你的手背,像是打量一块即将准备雕琢的璞玉。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同福泽共患难,自然得忧你所忧的呀。”你说得坦然,却不晓得这话在陆沉心中的分量。
好一个同福共难,他没少听人同他许诺过,但真正做到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他从来只当是一句应付人的场面话。但这话由你说出口,他是信得真真儿的不疑有假,只因这片赤忱以永不消隐的方式烙印在脖颈上,时刻提醒着他在生死攸关之际,曾有一个傻姑娘以命换他的生。
他如若再当作是轻巧的玩笑话,草草应付不落在实处,等人回头反应过来难免会觉得真心喂了狗。
陆沉思虑了很久,你也等了他很久,用荷叶窝成的小碗里已经盛了十几粒剥好的莲子,有时忘记把里头的莲芯挑出来,满口苦涩让你眉眼都皱在一起。
耳边忽得冒出了一声轻笑,搁置在膝上的莲碗被人拿走了,一粒掰成两瓣的莲子伸到面前。
“已经把莲芯挑了,不苦。”
听到这句耳熟的话,你不禁莞尔,接过他手心里的莲子,不等你咽下碎开的果肉,便听到他说以后的日子要辛苦夫人多操持些。你转头看向他,那些挑去的莲芯仿佛被他咽下,难以言表的苦涩浮了出来。
看他这副样子,定是又把责任全包揽了,对你时常抱有亏欠。
你挪到他面前沾了一指凉水点在他紧蹙的眉心上,他被你突然的举动弄得微微一愣才稍有松懈。
“又在苦恼什么呢?嘴上说让人多操持,但自己又不愿意分担子。”你轻哼了一声,闷闷地嘟囔道:“口是心非。”
陆沉露出一抹浅笑,将你拥到面前,低头同你碰了碰额头,笑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情话,那双盛着柔情的眼睛注视下,你仍然招架不住脸热,见他似逗趣得逞的笑又生出一些羞恼。
陆沉的手凑过来拂过你泛红的耳尖,又若有似无地带到脸颊,动作轻得像是在催醒一朵将开未开的花。你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摩挲脸颊的手指带了巧劲引着你抬头。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铺卷而来,你不想再羞赧退缩作示弱的姿态,而是抢了先机主动凑过去。如蝴蝶沾花般转瞬即离的吻,能让心湖煽起浪潮。
“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依靠,我想成为你的依靠,陆沉。”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也许是因为刚才大胆的举动,又或是现在这样夸下海口。
你不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是否替他分担,但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你不想由始至终都是那个被他保护,被他推离漩涡的局外人。
陆沉久久注视着你,忽而收拢手臂把你搂入怀抱,耳边传来他低声说的一句“对不起”。
你忽感眼眶一阵酸涩,回以同样的拥抱,手轻缓拂过他弯下的脊背,“没关系,没事的。”你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只盼着能减轻那些落在他身上如同枷锁般的愧疚。
这时,一阵夹杂着草木与泥土气味的风吹过,而后一片细密的雨幕倾泻而下,把所有无法言喻的情绪都笼罩在朦胧之中让人愈发看不透,裹挟着太阳余温的水珠落在脸上,一时竟也分不清那是泪还是雨。
你和陆沉都相继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无奈的笑。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似乎短暂地把满腔的愁苦冲刷稀释,你抬手把他贴在前额的碎发都捋起来,折了一块荷叶搁他脑袋上挡雨,故作轻快地调侃他。
“这回划船的动作要快些了,船夫先生。”
陆沉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你一眼不做回应,但摇桨的幅度的确是大了不少。
等到船靠岸后,陆沉大跨步上了台阶,你本想搭着他的手臂下船,却不料被他顺势打横抱了起来。
忽然的滞空让你下意识惊叫出声,手臂紧紧环住他脖颈。
“这样动作更快一些。”陆沉似是现在才回你刚才的话。
你红着脸轻声骂了一句“登徒子”,他则一如既往地笑着领你的骂,把人往怀里抱紧了大步朝屋院的方向去,他脚步稳快才不至于两人都被雨浇个透。
厨房里,王妈正帮厨娘择菜,余光瞥到外头有道人影速速掠过,她定睛一看:“哎呀,他俩怎么淋着雨回来。”说着,忙叫得空的几个仆役去锅炉房烧些热水通屋内的暖水管。
“有先生在,怎么也冷不着夫人,快来帮我削几块姜吧。”厨娘把混着泥的姜往王妈手上塞,准备给小两口做些姜汤备着。
一场骤雨带走了夏末的余热,可水汽蒸腾起来的潮闷仍叫人有些喘不过气,稍有动作都会起一层薄薄的细汗,好在天黑之后凉风入室,这才吹散恼人的热气。
夜里万籁俱静,一阵短促的电话铃声响了没几下就被接起,有人急急朝内院跑去,在门外连声唤人。
你迷糊间听到医院两个字就瞬间惊醒了,起身的动作把一旁的陆沉也闹醒了,你顾不上周身疲累翻身跳下床,扯过一件罩衫披上就拉开门问医院怎么了。
“孙大夫找您,现在电话还连着呢。”
“好。”
医院的电话能打到这里来,想必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你不敢耽搁半秒,几乎是跑着到电话面前,听筒刚放到耳边,你只喊了一声“师父”就被孙篱的声音打断了。
这通电话只有对面说话的份,你压根没有插嘴的机会,只能找来纸笔把孙篱需要的东西记录下来。在西药库存告急之后,中药的库存也开始捉襟见肘。孙篱只能把先前整理出来的前朝“遗药”都拿出来填补空缺。
挂了电话后,你回屋里换了一身衣服准备赶去孙宅,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车前灯那耀眼的白光把昏暗的前廊照得宛如白昼。你半眯着眼才看清车内的陆沉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主驾位,不用他示意你已经拉开门上车报地址。
这段时间孙篱一直住在医院,屋宅无人打理,庭中的凤凰木叶又落了一地,踩在碎叶上咔嚓作响。那批药材是经你手整理的,你清楚它的所在位置。
可推开内室门的那一瞬,你被桌案上固定的木梁吓了一跳,那三尺木梁坠满了手臂长的细线,每一条白线上打满了细密紧凑的结,这里少说也有上千个结。
这是西医手术时使用最频繁的外科结,你在急救时看过许多次,老师在课堂上也教导过它的打法,虽说是中医院,但在基础救急上其实也不太区分中西。你没想到师父平日里也会去专研西医的技法,他甚至都没有去过现在的医学堂,全凭翻看你的教材课本无师自通。
在你愣神的功夫,陆沉已经搬出了那只装满药材的木箱,你见他抬的吃力想过去搭把手,他却摇了摇头示意你去车尾箱打开,他好把木箱抬上去。
拿到东西后,你们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车速比平时都快了几分。好在夜晚街上人少,自从日军入城后,大家都不大敢晚上在街上晃悠,生怕撞上那些横行霸道的士兵。
就在车子驶入一条直道时,左车灯似乎照到了一个闪过的人影,开车最怕的就是这种鬼探头,陆沉几乎条件反射地踩下刹车,他的反应已经非常快了,可车前盖的位置仍然传来一声撞击的闷响。
你心下暗叫不妙,立即下车查看情况,却见一个穿着短褂长裤的人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你就跑了过来,死死抓住你的手臂,急促地说:“那些日本人在追我,他们就在附近!”
“安安?”你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借着车前灯看清了报童帽下那张充满惶恐的脸。
陆沉见状也下了车,他朝你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凝重地盯着街口的方向,几声狗吠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他迅速从车窗探进车内关掉了晃眼的车灯,低声对你说道:“带着她回孙宅躲起来,这里我来应付。”
你没有半分迟疑地点了点头,嘱咐道:“你要小心点。”
“好,无论外面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开门。”他说。
你转头检查了一下安安的情况,矮下身去让她伏在自己背上,用巧力搬运伤员的技法你早就在一次次实践中烂熟于心,现下背起安安就折路回返。
陆沉见两人已经隐没在街角,他四下寻了一块路边的碎砖朝车窗上一砸,透明玻璃上立即出现了一片蛛网碎纹。
他才刚丢下碎砖,一队日本兵已经跟随着军犬靠近,他们把陆沉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队长位衔的士兵显然是认得陆沉,晓得他是上头在拉拢的人,才讪笑地上去用磕磕绊绊的中文同陆沉说明情况,并朝其他人做了一个压下枪的手势。
陆沉连听带猜才大概知晓这些人要追捕的人正是安安,他指了指自己那块破碎的车窗说刚才确实撞到了一个人,他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说完又表现出一副心疼的模样,让他们一定要抓住这个人赔偿自己的损失。
那个士兵显然是急着抓人,见陆沉表现得不似有假,便连连朝他点头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就指挥着队伍朝陆沉特地指出的小路追。
街道再次恢复刚才的平静,陆沉没再做停留,一脚油门驶出老远继续完成送药的任务。
惠仁医院此刻又迎来了一批从总院分流过来的伤员,值班的医护纷纷出动搬运伤员,各科室的医士看了一眼手上几乎打满红叉的药品余量表,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医院大门前,孙篱正好在广场前做指挥调度,他看到陆沉从车上下来打开后车厢门,便连忙招呼了几个人过去帮抬木箱。
“是西药!孙院长,还有一箱西药!”其中一名医护欣喜地几乎要跳起来。
孙篱快步上去查看,除了自己的那箱中药材,另一个箱子里的确装着一些瓶瓶罐罐,但都是零散的不成一个批次,显然是东拼西凑搜罗过来的。
“这些都是从附近中西药房里临时买的,下一批物质已经向药厂申请,先凑合着再撑一段时间。”陆沉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了一瓶药水随手放到箱子里。
他说的轻巧,但孙篱清楚这些临时采买的散药价格有多么高昂。僧多粥少,药价自然水涨船高,以陆沉的财力都只能买到这点数量的药,说明市面上的药品已经出现断供了。
孙篱长叹了一声说道:“谢了,她没过来吗?”话末,他合上药箱让医护们把东西都搬走。
“她有事耽搁……等等!”陆沉话说到一半忽然抓起他的手臂细嗅了一下,脸色一变问道:“你身上为什么有股毒瓦斯的味道。”
提到这事,孙篱也少有的面露愤懑,几近失态般喊道:“那群丧尽天良的混账对平民用了这种东西!刚刚转送过来的伤员里有一半都是吸入瓦斯昏迷的人,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说到最后,孙篱的声音都因为盛怒而发抖。
陆沉顿感一阵心惊,自己之前所做的计划在此刻变得岌岌可危,他立即意识到红会医院已经无法成为庇护所,《日内瓦公约》在这群战争分子眼里已经是一纸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