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驾,请沈夫子借一步说话,小老儿有要事相商。”
那老者嗓音沙哑,虽用了请,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口气,沈墨不动神色蹙起眉头,看对方的打扮不似是寻常村民,莫非是村外那处私宅里住着的乡绅?
这些乡绅一般和京城的权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朝里致仕的官员,或是高官的姻亲,算是村里的地头蛇,最好还是不要招惹。
思及此,沈墨应声说好,在学生们担忧的视线中吩咐他们先总结自习,秦千澜正欲起身跟过去,也被她用眼神制止。
她倒要看看,这两人准备搞什么名堂。
“欸,百晓生,你晓得那俩是谁不?”李成急得坐立难安,这俩人眼看不是什么善茬,忙向旁边消息最灵通的同窗问道。
那“百晓生”神秘一笑:
“嗐,可不就是住在村外豪宅里的乡绅老爷吗?据说他家里和朝中的大人物有亲戚关系,咱乡里年年的税收还有科举名额都被他们贪去不少。”
在一旁听墙角的秦千澜闻言紧抿下唇,跟他猜测的一样,这些人正是朝中奸佞伸到地方的脏手,许是闻到什么动静,便应声而动了。
“鄙姓周,这是愚孙明辉,听闻沈夫子博学多识,正在办变形记学堂,且专攻科考,老朽今日前来,正是为聘请夫子当愚孙的教书先生,助他一举拿下院试!”
周老示意周明辉拿出准备好的束脩礼,后者不情不愿把一锦袋扔到沈墨手上。
沈墨倒也不恼,只是心中纳闷,像这种背景雄厚的乡绅,不应是直接拿钱去贿赂知府吗?何时如此好学,来找她这个无甚名气的教书先生?
何况她的变形记只在京城内大肆宣传过,且收效甚微,乡间的农户大多并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这位周老消息竟如此灵通,连京城的一举一动都知晓。
见沈墨面露诧异,周老心理冷笑一声,到底是年轻娃娃,不知里面水深浅,他祖上世代为官,如今那礼部侍郎正是他的亲侄儿,别说京城,朝堂里哪两家结了姻亲他都一清二楚!
“周老客气,如此大礼,沈墨不敢收,若是周公子有好学之心,直接来我学堂听课便是,我不收钱。”沈墨斟酌了一番说辞,并没有收钱留下把柄,揣着明白装糊涂。
周明辉那厚嘴唇上下一碰,不满啧道:
“你少搁这装蒜!本少爷是要你把这劳什子学堂废了,专门到我周府教书!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要不是今年听说——”
他的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周老的咳嗽声打断,那双浑浊的双眼鹰隼般剜了这蠢孙子一眼,他自觉失言,怏怏退到一边。
“沈夫子是明事理的人,可是嫌钱少?你放心,若是我孙儿高中,定不会亏待于你!还是说······”周老说话不紧不慢,却莫名让人觉得不舒服,“难道你如此愚笨,要教一群连院试报名费都没有的粗鄙之人?”
这句话可是相当不客气,沈墨的笑脸也有些挂不住,但毕竟不知对方背后到底是多大的势力,贸然出言怕是会给爹树敌,只得继续婉拒。
谁料那周明辉是个急脾气,方才被爷爷瞪了一眼本就心里窝火,这会更是把气都撒到了沈墨身上,竟径直上前,一把拽住了沈墨的衣领,吼道:
“让你教你就教,哪那么多废话?!那群种地的再怎么折腾都是种地的,学得再好又如何?还不是连报名费都交不起,再说就算去考了,他们有资格考出名堂吗?”
他得意地大笑了几声,又想起方才失言被训斥的事,才收敛了嗓音,堆在脸上的横肉晃了晃,凑到沈墨跟前话里有话地挑衅:
“只有本少这种出身高贵的名门,才有资格高中!”
沈墨抬眼看了看他的胖脸,觉得实在辣眼,便移开视线,他和蔡浩肯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便打算也用擒拿让他长长记性,却有人先她一步。
那双大手坚实有力,手背上鼓起道道青筋,掌心一握一拧便把这不规矩的泼皮疼得嚎叫,秦千澜却纹丝不动,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
“谁说他们没钱交报名费?!本少有的是钱,难道连给朋友教报名费的小钱都没有吗?再说,在本少面前,你算哪根葱?!阿孝!”
他裴智的夫子和同窗可不是这种鼠辈能欺负的!
沈墨愕然回头,裴智气势汹汹地跨步挡在她面前,阿孝好久都没进行这种放狠话活动了,一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动,尽到一个狗腿的职责,照着周氏祖孙就大喊:
“礼部尚书裴怀义独子、裴家掌上明珠裴少爷面前,尔等宵小休得猖狂!”
已经读了不少书的裴少爷羞恼小声骂他:
“蠢货!掌上明珠不是这么用的!”
裴尚书家的公子?
周老面上的神色晦涩不明,兀自掂量,他的确听说裴尚书把自家的独子送来这什么变形记,裴尚书背靠摄政王,弄不好摄政王此次出城就和这有关。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计划,一个世家公子怎么可能跑到穷乡僻壤?只要他一口咬定这是个冒牌货,管他真假,看在他那些侄儿女婿的份上,左右没人敢动他!
可惜他未曾到朝堂上目睹摄政王的威颜,自是也不识得那位出城的摄政王竟就在自己面前,否则他日后决不敢做出那等愚蠢之举。
周明辉得了老爷子默许,不甘示弱,上前推搡了裴智几下:
“呦,哪家京城公子哥跑到这穷乡下啊?口说无凭,那我还说我是太子呢!”
秦千澜的眉头跳了一下,若不是为了钓出他们背后的势力,或许这两人回去的路上就掉了脑袋,眼刀不怒自威,轻飘飘扫过去,周明辉就不由打了个冷战。
“呵,这可是我裴家的祖传玉牌,由不得你们不信!”
裴智示意阿孝亮出之前为了炫耀整日戴在身边的玉牌,刻着“裴”字的上好美玉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看得周老面色一变,坏了,还真是真货。
周明辉见他爷爷变了脸色,自是也心存忌惮,他家的靠山礼部侍郎也只是副官,虽在礼部横着走,还是要看尚书的脸色,这人他们的确得罪不起,只能不甘愿地劝说:
“不是我说,裴少爷,你和那群乡巴佬玩什么过家家呢?凭你我的身份,哪里用得着······嗐,你懂的,咱俩是一样的,不如去我家里小坐片刻,我们做个朋友?”
裴智恨恨甩开他谄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脏手,骂道:
“呸!谁和你是一样的?!而且我警告你,我爹最恨买官之行,我不管其他人如何,我,裴智,要当官也是和他们一样,堂堂正正考进去的!”
他大手一挥,指向不知何时已经闻声从学堂赶来的一众学子,众人见他这般维护自己,均拍手叫好,沈墨也不由感慨,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都能反过来给她撑腰了。
“哈哈,好了好了,诸位何必这么大火气?我又不能强绑她回去,我们二人这就回去了。”周老大眼一扫,发现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敌众我寡,拉住不忿的孙子,意味深长地说:
“也恭祝沈夫子的变形记学堂,越来越好啊!”
言罢,他在周明辉的搀扶下,慢悠悠远去。
待走出数里,上了自家的轿子,才猛地给了这蠢孙子一巴掌。
周明辉被打懵了,但也敢怒不敢言,低头听训。
“你这蠢货!方才差点把那消息在外人面前说出来,嘴没一个把门的!”
周老赫然瞪大双眼,哪里还有半分老弱模样,他前几日得到朝中消息,说是今年要严查地方院试中贿赂考官之行,他怕所言非虚,这才着急想帮孙子突击一下,以防万一,谁知那沈墨如此不识好歹!
“那难道就这么放过她吗?”周明辉不满嘟囔。
周老笑着摇头:
“后生,还是太年轻,那裴少爷在,哪里能明着动手?但若是不知哪出来的乡野泼皮,砸了学堂······”
“可就不关我们的事喽!”
是夜
啪!
沈墨拍死了第三只往脸上飞的小虫,布满笔茧子的食指一动,两指挑起线香,点起桌边驱虫用的香叶,待清凉提神的香气萦绕室内,她才转身准备继续整理时政题的解题套路。
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被小虫格外偏爱的秦千澜,白皙的脸颊上数个红色小包,看上去有些委屈地低着头,帮沈墨誊写。
但他其实有些心不在焉,数日前修书让秦青送钱来时,吩咐他将事先备好的消息放到朝中,今年的院试将会加强监管,用他的人换掉从前那批尸位素餐的提督学政,下面那些士族想必就坐不住了,今日的那两个就是被钓出来的小虫子。
只是连累了沈墨,平白受辱,还得多加注意她这几日的安全。
向来以手段无情狠厉震慑朝纲的秦千澜本以为自己早丢掉了良心,此刻却被愧疚折磨,甚至不敢去看沈墨,他素来名声不好,这次事件全是因他而起,若是沈墨知道真相,还会愿意和他亲近吗?
“沈小姐,你······觉得当朝的那位千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