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烟果然带我回了江南,回到了他苏州的老宅。
而后,他带着我去祭拜了他的母亲,他说,母亲,儿子长大了,也娶到心爱的女子为妻了,请您放心。
每日清晨,他都会拉着想要赖床的我一起,像平常夫妻一般前往市集购买新鲜的蔬菜。
他会把所有银钱都交给我,让我过上随意买买买的生活,也会在看到路边小吃时,缠着我去买给他,然后在路人艳羡的目光中喂给我吃。
浓云叆叇,细雨漫漫。
听外面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清溅,我有些坐不住,便去檐下拿了把青绸油伞,站在廊下等着苏陌烟。
他早上心血来潮说要去山林打只狐狸,可是都正午了,还不见回还。
正张望着,月亮门那边儿就有个人影走了过来。
他紧走两步,接过我手里的伞:“怎么在这里等着?”
我手指一下下戳着他的脸颊:“你不常说能一人打几只虎,怎么捉个狐狸还要那么久?嗯?你手里拿的怎么是兔子,狐狸呢?”
苏陌烟脸红了红,在房间里褪了蓑衣,卸了乌发玉簪,拉着我坐下说:“你就喜欢软绒绒的物什,我便想打只狐狸用皮毛给你做条毯子。谁知下起雨来……”
我抿唇一笑,也不戳破他,只道:“兔子毛也很软的,晚上还能烤兔腿吃。”
苏陌烟的眼里突然盈满绿光:“是么,出去一上午,我倒也饿了。”
说着便像饿狼般扑了过来。
几个月前谁能想到静如清茶的苏陌烟,也会有着动如脱兔的一面。
良久,汗津津的苏陌烟拥着同样汗津津的我,懒洋洋地躺在枕上。
“霞娘,我们要回去了。”
来的时候就想到不会待太久,可到了离去时,我还真有些不舍。
“嗯,我店里生意也很忙的。”
腰间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他的脸贴到了我的后背上,发出的声音也闷闷的。
“朝廷要出征北疆了,我……”
我后背一紧,继而又放松下来,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唇贴在我的肩胛骨上摩挲,声音越来越软:“我很快便回来,回来后我们就来此定居,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双眸定定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万俟鸿吗?”
他摇头。
“不是他走时对我说了那些决绝的话,而是在他心里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他以为我会不理解他的处境而拦着他出征,他以为我会哭天抹泪离开男人就活不得,他以为我不会离他而去,自信满满地认为在他回来后稍加道歉我就又会回到他的身边。所以苏陌烟,你如今也要这么认为吗?”
苏陌烟拥住我:“我一直不敢向你表白心意就是怕你担心,我们才刚刚在一起……”
“苏陌烟,我若拦你,你就不会去了吗?”
他不语。
“如果荡平北疆为母亲报仇是你的心愿,那么如今也便是我的心愿。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又怎会为一己私欲而阻你拦你?”
苏陌烟那浓密的睫毛安静垂下,嘴角逐渐爬上笑意。
“我们夫妻同心,什么事情都会安然度过。”
我的脸别向一旁:“什么夫妻同心,你何时听过我的话。”
“我几时不听你的了?”
我瞪他一眼问:“我让你轻些时,你可曾轻过?”
他想了想,轻咳一声道:“不曾。”
“我让你停下来时,你可曾停了?”
他面红耳热:“亦不曾。”
“所以我冤枉你了?”
他腆着脸又凑了过来:“夫人莫气,我这就改,你来检查检查成效。”
他亲的铺天盖地,一双手东掐西捏,浑身乱蹭,我就知道枕上之言哪可轻信。
成效,有个屁的成效。
21
在苏州老宅正庭中,我们二人一同栽下一棵枇杷树,苏陌烟说,现在此树尚小,待得我们再归来时,定已亭亭如盖了。
回到京城后,我依旧忙碌着我店内的生意,苏陌烟也四处探听着何时出征的消息。
而柯妤龄又为我介绍了一个大活儿——
宫里魏娘娘为得陛下青睐,想在万寿节这日献舞一支,需要别出心裁的造型妆面。
这单生意如果拿下,那我不仅可以一年吃喝不愁,也打通了宫中的市场。
可是如今却还缺一个可以与妆面相配的罗裙刺绣,试了好多家都不得我意,真叫人头秃。
一筹莫展时,唐唐突然问我:“霞娘,你可知道元大家?”
我当然知道,锦绣苑是最近半年京中刺绣业异军突起的一家刺绣坊,元大家是便是锦绣苑的掌柜的。
元大家本是苏州人,来到京城后一件双面绣千手观音被相国夫人以高价买下后,便名扬全京。
她那一手苏绣甲天下,如今开了这锦绣苑收授弟子,出售绣品。
只是她为人古怪,从不轻易见人,哪怕是绣坊的绣娘见她,她都会以纱遮面。
但是见过她的人都说,元大家有腿疾。
也许,这便是她不愿见人的原因吧。
我在接到娘娘这单生意时便去过锦绣苑,可是那里的绣娘却推拒说,元大家不在,而她们资历尚浅,绣不得这花样。
显然这是托辞,我知道虽然我们并不能算是完全的同行,但至少也算得上是半个。
毕竟同行是冤家。
眼看离万寿节越来越近,我咬咬牙,又去了锦绣苑。
傍晚时分,绣坊已经上了半幅门板,谢绝客人,里面却灯火通明。
我走到门口,弯下腰钻了进去。见里面绣娘排排坐,低头穿针引线,屏风后传来指点的声音。
而那人似乎看到了我,声音戛然而止。
“元大家,我想和您谈谈。”
22
雅间之中挂满了锦绣,元大家跟前是一副没绣完的大屏风,一面是花开富贵,一面是百鸟朝凤。
她以纱遮面,坐在素舆之中。
“苏二夫人来此,可还是为着娘娘那罗裙之事?”
元大家开门见山,我也不藏着掖着,点点头道:“是。我为她设计的是神女飞天的妆面,可衣上的刺绣无论怎么看都有些俗气了。我知道元大家那双手是找织女娘娘乞的巧,除了你世上还有谁能想出那样多的花样且绣得活灵活现的,所以只能腆脸来求你了。”
元大家低低笑了两声:“世人皆言这苏家二公子冷人冷面鲜言寡语,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而他的夫人却能说会道伶牙俐齿,将人哄的团团转,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鼻尖,笑着说:“烟烟这辈子的话都让我说去了,让元大家见笑了。”
元大家也弯起了嘴角:“苏二夫人果然可爱,也只有你才能让苏二公子那样性格的人甘愿俯首称臣。”
“元大家不要一口一个苏二夫人的叫,没的把人叫生分了,我看咱们年纪相仿,不如你叫我霞娘我称你为元姐姐如何?”
虽然她遮着面,我还是能感觉得到她的讶异,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我连忙又说:“就这样定了。元姐姐,这刺绣的事儿,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默了默,点头应道:“好。”
23
那件罗裙在元大家的手中很快便成为了一副艺术品样的存在,并且得到了魏娘娘的认可。
在这期间,我与她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虽然她依旧遮着面,却不妨碍我们日益深厚的情谊。
她关心店内每个绣娘的生活,也时常给予路边乞丐帮助,甚至会为了那些流连于她院中的猫狗麻雀,于窗边洒上一捧食物,放置一碗清水。
我常常想,那副面纱下面的容颜究竟是美是丑?然而无论是怎样一张面孔,都掩不住她那颗纯善净澈的心。
我开玩笑似的问她,她早已年过二十,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她每每都是笑着摇头不语。
我想,如果能被她这样的人爱上,那个人一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我也不止一次的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却都被婉拒,苏陌烟对我说每个人脾性不同,这元大家许是不爱抛头露面,莫要强人所难。
我也只得作罢。
这日,苏陌烟去妆楼接我回家,路过锦绣坊时却发现外面满是围观百姓。
我拉住一个看热闹的问原因,他只说:“这个元大家看似一副温柔怯诺的样子,却不想是个背信弃义嫌贫爱富的。”
我白了他一眼:“你见过元大家?”
“没有。”
“没见过便在这放什么臭屁。”
说完,我挤入人群。
正庭之中,一个虬髥大汉正在侃侃而谈,元大家的徒弟青荷看到我,像见到救世主般迎过来拉住我的手:“苏二夫人,你可来了,救救我师父吧。”
“这是怎么了?”
“前几日师父救了一个被人打骂的乞儿,给他钱财衣食,却不想被他给缠上了。”
我不解:“缠上?”
这时苏陌烟也挤了进来,站到我身边。
青荷咂咂嘴:“这人四处对人说师父和他有娃娃亲,什么后来嫌弃他家贫便与人私奔,如今有了腿疾那人弃师父而去,可是他不嫌弃,要与师父重修旧好。”
苏陌烟听着,脸色愈发阴沉。
这时,围观人中有人高喊:“你说她是你未婚妻,你可知她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特征?”
这时那大汉粗犷的声音传来:“谅我刚才说了这许多你们也不信。那好,她向来遮面,你们谁都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然而我却知道,元娘,你左边鼻翼之上有颗小痣,是也不是?”
青荷却喊道:“那日师父救你之时被你一把扯去面纱,你自然知道这件事。”
苏陌烟扫了一眼大汉,又看了看他旁边坐在素舆上的元大家,眸光有了刹那的失神。
自我们进来,元大家就不曾抬头,此时头垂得更甚。
我上前骂道:“你个泼皮,如今强抢民女都被你这种人玩出花儿来了。”
大汉冷哼:“是真是假,揭下面纱便知。”
元大家低垂着头,肩膀在一下一下抖动着。
百姓多有好奇之心,自然想知道元大家究竟长什么模样,一时竟一边倒的支持起大汉来。
那大汉洋洋得意,伸过手来便要揭下元大家的面纱,却被另一只手拦住。
苏陌烟刁住他的手腕,微一用力便发出“咯咯”的骨节碎裂声音。
他眸色阴凉,声音却是更冷:“王五,你嗜赌成性,败净了家财只得乞讨为生,何时又成了苏州人?泼皮无赖做到你这份上也真够丢人的。别逼我再揭你老底,快滚。”
王五疼得嗷嗷叫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我开心的拍了拍苏陌烟的肩膀,夸赞道:“不愧是烟烟,几下便解决了……”
而苏陌烟却紧紧盯着元大家,目不转睛。
元大家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脸上,一时间流露出好多种情绪。
绝望,欣喜,动容,还有着几分如释重负。
苏陌烟淡色的唇瓣轻轻翕动,音色低哑。
“元儿,是你吗?”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只见一个恍惚的侧影便能认出你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