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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相逢(二)

    那刹那的暮夜里,划过了一道星火流云。柳淮烛看清了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却透着一股疲惫不堪的意味。

    石山后的这个男人虚虚握着拳,抵在自己的嘴边,他叹了口气,又忽然牵唇轻笑了声。

    那一瞬的容颜混杂着熟悉的血腥味,与垂到天际的流云一同跌进了柳淮烛的刀刃里。

    冬风时不时掀起两个人的衣角,柳淮烛看了眼刀刃上的脸,突然握紧了刀柄,梗着刀更近了一寸:“你是谁?”

    “我是谁?”男人将话重复,目露讶异地,再一次好好看了一遍这姑娘的脸庞,“你来杀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这座石山之外,是一条荒僻无人走的小径。男人听见小径上匆匆有群人走来,眉皱了一寸。

    那些人急急忙忙,走的步子也吵吵嚷嚷,惹人烦得很。

    他伸出手来要去拽柳淮烛,柳淮烛却在那时开口了:“我要杀的是齐庭,你不是齐庭。”

    “嘘——”

    男人的气息落在了她的耳边,柳淮烛猝不及防被拉到了石山后,与这个人挨在了一起,有些像那个清晨的距离。

    不过这回没了有意的亲密,纯粹只是因为石山后面的空间太过狭小,挤得两个人不得不挨得紧些。

    “先别说话。”

    为什么先别说话?因为有人来了。

    柳淮烛听见了一个尖细的嗓子锐利地响了起来,带着话语变得更加刻薄:“怎么给杂家办的事!芙蕖人呢?相爷被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气得不轻,摔了那坛子酒指着杂家鼻子问我人呢,你们要我怎么同相爷交代?”

    相爷,又是相爷,这群人怎么张口闭口就是相爷呢。

    柳淮烛正心中疑惑着他们的态度,忽感到身边这个面拂和风的男人,一下子冷了个度。

    影影重重的山石窟窿里,他轻嗤了声,继而抓住了柳淮烛的手。

    柳淮烛没错过他看过来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心想着他变脸可真快,下一秒,人就被他拽离了石山。

    耳畔是风声,眼前是他飘扬的衣袂。

    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那么奇怪?

    一路走马观花的,柳淮烛被他带到了一个地方,她看不清路上的风景,只知道这个人应该是有意避开了人的。

    直到最后,他脚步慢了下来,停在了一面朱墙前。很是熟悉,对柳淮烛来说。因为她看见了白日里的那棵柳树。

    柳树纤弱,放在白日里楚楚动人得很,可放在晚上,便总觉得有些凄惨的瘆人。

    他停在门口,说:“这里头有套适合你穿的衣裳,你把身上这身换了。换好之后你就离开这儿,再也不要回来。”

    男人背着手走了几步,没听见柳淮烛跟上来的动静,疑惑地侧过头去,就看见这姑娘龇牙咧嘴的,一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模样。

    目光紧紧盯着自己,他顺着她的眼神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又问:“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男人朝后撇了一眼,垂着眼说:“这屋子是没什么人气,不过你倒也别怕,里头又没鬼。”

    柳淮烛嘶了口气:“是没鬼,但是有人。”

    门边的人神情短暂空白了一瞬:“有人?”

    柳淮烛走了过去,手扣上了门,一把推开:“你知道的,混进那场宴会,我总得装作点儿什么。”

    白日里被她扛过来的宫女正被绑在一根柱子前,嘴里还塞了一块布堵着。

    男人几乎是在她开口的那瞬就反应了过来,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伸手揽过柳淮烛的腰身,带着人往门外靠。

    门吱吱呀呀地晃动着,里头的宫女惊恐地看见开了的门后没有半个人影,一瞬间汗毛都竖了起来,挣扎的幅度越加大了起来,“唔唔”声照应着门的吱呀声,活像是闹了什么不干净。

    柳淮烛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男人的手覆在她嘴上,血腥味都变得更加浓郁了。

    她一下子抓上了他的胳膊,刚覆上的刹那,就听见他嘶了口气。柳淮烛知道碰到他伤口了,连忙又松了手,气恼间打了他手一下。

    他没什么反应,柳淮烛微微侧身,就看见他聚精会神的,冲里头丢过去了一把刀,正正好擦过了那根绑着宫女的绳子。

    绳断了,柳淮烛被他拉着往深处躲了躲,藏在了夜色里。

    那宫女慌忙挣脱了绳子,见了鬼似的窜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碎碎念着什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唯恐有什么脏东西追着自己。

    “你吓着人了。”柳淮烛这么道。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走过去止住了老门的鬼叫,侧着身站在那:“不吓着她,倒霉的就是你。过来,换衣裳。”

    柳淮烛抱着手,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好奇地仰头盯着他:“我有什么霉能倒的?”

    小姑娘不依不休的样子有些烦人,男人又叹了口气,松开了抵着门的手。老门忽然又吱呀起来,吓了柳淮烛一跳,忙往里走了一步。

    便听他道:“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

    “她叫芙蕖,原本今天晚上,该和喝了酒的我这样那样的。”

    “啊?”柳淮烛的脑子一下卡住了。

    夜色里男人的脸浮着红意,无论怎么说,和一个算不上熟悉的姑娘家这么说,也是在有些登徒子了。

    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偏头不再看她,转身去里头找衣服。

    边找衣服又边同她解释:“刚才在石山后你也听见了,芙蕖是他们的人,他们要把她送上我的床。”

    柳淮烛感觉自己遭受到了一股冲击,晕晕乎乎里,她复述着:“他们?”

    “萧玺和金霄呀。”他抱着一套衣服走出来,“沧珈苜独一无二、手握重权的两位朝臣。”

    柳淮烛仰头看他,她觉得自己每一次看他,他都是不同的模样。

    不论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他在酒馆里的时候,怎么说看上去都挺不正经的。方才厌恶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又挺冷的,这会儿抱着衣服,又忽然有点温温柔柔意味了。

    她看着人在定在自己面前,把衣服递到了自己的眼前。他说:“你知道吗,这皇城已经不属于齐家了,就连一草一木,都被掌控在了他们手里。”

    “你这么莽撞跑进来,还敢一下子就窜到他们眼前,胆子真是大。”

    柳淮烛直接没理他的话,也没去接衣裳,很是突然地站了起来,一下逼的男人往后退了一步。

    她问:“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

    男人没反应过来:“嗯?哪样?”

    柳淮烛模仿了一下,眼神倏然变得凌厉,凌厉里带着生疏,末了又说:“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很讨厌我的样子。”

    她说完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她是来杀他的呀,面对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厌恶不也是正常的吗?

    男人的神色难得变得怪异,嘴张合了好几次,终是抿紧了,然后说:“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讨厌你身上的衣裳,你身上是芙蕖的衣服。”

    衣服这种东西,最能沾染人的气息了。那是芙蕖的衣服,便沾了芙蕖的味道,他并不想沾上这种味道。

    柳淮烛张了张口,抽走了他手中的衣服。

    男人侧身让了一步,柳淮烛走进去关上了门,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来:“你不是齐庭。”

    “为什么呀……?”她很小声很小声地疑惑着。

    男人没听见她的疑惑,只听见了那句“不是齐庭”。他抽开了窗边的凳子,坐了下来,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脸,盯着月亮,就这么看了会儿。

    一小会儿后,他说:“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齐庭呢?”

    门里边悉悉索索,他刻意不去听这动静,有些放空自己似的,就盯着那月亮。里头好一会儿后才有回应:“因为我听说,沧珈苜的皇帝名叫齐庭。”

    这话说得有趣,什么叫听说?

    男人来了兴趣:“你难道不是沧珈苜的人吗?”

    “我是的呀。”柳淮烛回道,里头的动静声小了下来,想来许是换的差不多了,“我生于十四洲,长于十四洲,十四洲是沧珈苜的土地,我自然也是沧珈苜的人。”

    她似乎只是觉得自己出生的土地属于沧珈苜,自己才是沧珈苜的人,半点没有那种“我隶属于此国,我将为其献身”的觉悟。

    窗边的人又问:“那为什么连‘景帝’‘惠帝’都没分清?”

    那扇门刷拉开了,柳淮烛皱着一张脸反问:“什么‘景帝’?惠帝不就是齐庭吗?”

    她压根儿没在百姓嘴里听见过“景帝”一词,只听见过“齐庭”、“惠帝”的字眼,糊里糊涂地,就把这两个词儿划了等号。

    男人闷笑了声,笑声又带出了一阵咳,他咳嗽了会儿,指着自己说:“景帝已经死了,在你前面的是惠帝,齐筠。”

    柳淮烛忽然从他眼里看出了一股悲凉,悲凉如水泛泛,挂了月影,如寒雪、如秋霜。

    她扫了他一眼:“我如今知道了。”

    一时间沉默蔓延了开了,柳淮烛目光如炬地看着他,齐筠率先挪开了视线,他又抵着拳清咳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好了……”

    “齐筠。”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她明明要比他矮上许多,在那刻却根本不输于他。柳淮烛说:“齐筠,我如今知道了,沧珈苜的帝王原来是一个病秧子,原来是一个,力不从心的人。”

    病秧子?这是他第二次在她嘴里听见她这么评价自己了。

    齐筠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确实一直有些顽疾在身上,小时候齐庭不重视,落下了病根子。要不是有年遇见了师父们,或许自己早就没了吧。

    “好了,姑娘,我送你离开这儿吧,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宫道上的人就多了,不再那么好离开了。”

    柳淮烛躲开了他的手,滑溜得像条泥鳅,她理直气壮地站在那,眉头紧拧着,一副很不赞同的模样。

    她叉着腰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沧珈苜之所以变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全是因为它的帝王不行。可是齐筠,我觉得你挺好的,虽然好像一步三咳的,看上去身子骨挺弱的。”

    齐筠饶有兴趣地挑眉,这姑娘看着精明,怎么聊着聊着,傻气就冒了出来。

    “我挺好的,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他们夺空了权力呢?为什么呀,我想不通。”

    “你真是……”齐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想了想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啊?”

    齐筠没掩饰目的:“有些想认识你,你叫什么?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会来十四洲找你的。”

    “柳淮烛。”

    “哪几个字?”

    “柳树的柳,淮么……淮水誓风流的淮,烛就是烛火的烛。荧荧烛火遇柳临淮,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场景,你要记我的名字,就记那个场景好了。”

    “你这名字有意思。”

    柳淮烛不解:“哪有意思了?”

    “也没什么。”齐筠一双眼含着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是觉得,很少有人的名字里,三个字就凑了五行的三个属性吧?”

    “木遇水则荣,柳淮烛,齐筠在此祝愿,祝你往后荣光无限。”

    柳淮烛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有些不可思议道:“你信这些?照你这么说,我名字后边儿还缀着个火呢,火可不是个好东西。”

    齐筠的笑意登时刹住了,板着脸有些严肃道:“别说这种不好的东西,快敲木头。”

    柳淮烛有些被他这模样唬到了,老老实实敲了敲木头。月光穿过了那棵柳树,斜斜照到了这边的木桌上,银凉银凉地横在两个人之间。

    柳淮烛叫他:“齐筠。”

    齐筠应了声。

    “到底为什么呀?”

    他又叹了口气,不答反问:“柳淮烛,你为什么想要杀沧珈苜的帝王呢?”

    “因为我看见了天下百姓莽莽榛榛,没有一个真心实意笑着的。劳于生计、疲于交谈,连书生学诗,也学了满纸荒唐之言,提笔答书无非三两‘该’答的,跳脱出去的,就是不行。”

    她的神色很认真,齐筠看着看着,不自觉出了神。

    她说:“我一直觉得,沧珈苜像是一棵逐渐老去的古树,它似乎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萎下去。我觉得这其中的缘由,便是沧珈苜的帝王了。”

    齐庭透过她,看见了那年的自己。

    ……

    那年他濒死,有个老道士忽然出现了,将他捡走养了一阵。齐庭根本不在意这个儿子,哪怕小皇子消失了一段时间,都没察觉到。

    齐筠那时候睁开眼,看见了那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第一句便是问:“你是仙人?”

    老道士否决了:“我不是仙人。”

    “我在哪?你是谁?”

    老道士的拂尘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掠过了齐筠的脸,他端来一碗药,放在齐筠面前:“你在疏烟观,我叫疏门烟客。这是药,你喝下去。”

    小少年的脸很是倔强:“你就是仙人。”

    疏门烟客又一次否决:“我不是仙人,不过我可以是你师父。”

    “师父?”小少年喝了一口药,滑进口腔的暖流一下子抚慰了痛得皱紧的身体,他赶紧又喝了几口,才说,“您能教我什么?”

    “教你,棋术。”

    “棋术?”

    疏门烟客指着那碗药:“你先把药喝了,这是你另一个师父给你配的,能救你命。”

    “另一个师父?他又是谁?”

    疏门烟客站在窗边,望着外边:“他叫落风居士,你不久就能看见他了。齐筠,沧珈苜快要没了。”

    小少年喝药的动作一顿,有些微洒了出来,他的动作顿住了:“什么叫沧珈苜要没了?”

    “就像那棵树。”落风居士指着外面一棵蔫了吧唧的树,“它快死了。”

    “为什么?”

    “它遇见了太多水了,根烂了,要被淹死了。齐筠,你要不要来救?”

    小少年碗里的药见底了,他呆呆地盯着碗里自己的倒影,他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影子。

    齐筠默了片刻,似乎是听懂了这样的哑谜。他从碗里抬起头来,踌躇满志地说:“要,我来救它。”

    疏门烟客呵呵笑了:“好,你来。”

    ……

    柳淮烛叫着他:“齐筠,齐筠?”

    齐筠回过了神,他垂眸应了她一声:“柳淮烛。”

    “怎么了?”

    “齐庭该死是不错,可你知道吗,齐庭错在沉迷享乐不顾朝政,而那之中还有一个人,也该死。”

    柳淮烛大概知道他在说谁了:“你是说……萧玺?”

    齐筠“嗯”了声,道:“你见过以‘玺’字为名的人吗?”

    柳淮烛这才咂摸出这位左丞相名字的一点不对味。是啊,这不胆大包天吗?

    “沧珈苜这位左丞相早就想要攀上这个位子了。十年之前,或许更久,他看透了齐庭是个昏庸无度的人,他便一步步计划着、算着,朝中的每一个纷争都是由他挑起的。”

    “民间或许看齐庭会觉得不可思议,居然会取消殿试会试,可那也不过是萧玺的计谋,他要朝堂乱,他要沧珈苜乱。”

    萧玺是风云的搅手,搅得它浑浊不堪,他则抽身在外,看着那池水变得七上八下。

    为的什么?为的便是一个美名。

    得民心者得天下啊,萧玺要天下人觉得齐家不配坐在那个位子上,因为他想坐,可他不愿自己坐上去的时候,是以一种掠夺者的姿态。

    他要所有人眼含热泪的,说他坐那个位子是天意,是天之选,是真真正正的天子。

    “那时候金霄的奏折本没有被打翻进火的可能,舞姬是他的人,舞姬受他之意跑向了火边,火烧了奏折。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跑到十四洲,告诉金霄,说‘你看呐,齐庭这样的人,害你错过了援救你妻子的时机’。”

    柳淮烛傻了:“所以、所以你也是被他扶上位的?”

    齐筠点头:“自被他扶上位的那刻起,我就注定了要在他手里变成一个昏庸无度的人。”

    柳淮烛不知道该说什么,楞巴巴道:“为了美名,所以他要把芙蕖送上你的床?”

    齐筠又点头:“他要我在他手里变成下一个齐庭,而他则是万里挑一的贤王,他要众人簇拥着他上位,他要我死。”

    “所以柳淮烛,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你得回十四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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