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连天,芳草萋萋,上京城里,灯烛辉煌。
谢琉姝刚从府中偷溜出来,今夜城中有庙会,她那父亲顽固不化,今日犯了这样的大错,定然不会同意她出府的,无奈想此办法,幸好这谢府她万分熟悉,才从那没封上的狗洞里钻出。
只是身上落了灰,头上玉冠歪了些,不过能出来,这些都是小事。
这一年的她刚满十四岁,乔夫人对她不闻不问,谢理对她也颇为头疼,只有外祖母不嫌弃她,每次见她,都要拉着她的手说道好久,谢琉姝困了,撑着脑袋睡了过去。
已经年过六十的姚老太太轻轻给她打着折扇,一旁的李妈妈见了,连忙走过来道:“老夫人,让奴婢来吧。”
姚老太太头发银白,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显慈爱,“不碍事,她还小。”
因着这一句还小,谢琉姝闯下不少祸事来都有人替她收拾。
她不喜欢乔夫人以及她的一双儿女,便处处针对,谢惜月喜欢文墨,她让人往她的墨汁里兑了水,在赏花大宴上让她出丑,谢怀星喜欢弹琴,她便着人将他的琴弦剪断,毁了他最心爱之物。
至于乔夫人,谢琉姝最不喜欢她。
她的母亲本是谢理结发妻子,万宁侯府嫡女,当年与谢理成亲时,老侯爷不同意,姚岚一意孤行,乃至与万宁侯断绝了父女关系,这份天大的情意却换来的是谢理欺骗。
早在他未入京前,便与长陵里的一户人家许了亲事,只等在京城安下身家来,回去迎亲,谁知这一入繁华里,哪里还记得故里旧人。
乔家女等不来谢理,肚子却一日一日大了起来,邻里街坊对她指指点点,可她却决心要生下这个孩子。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生下一对龙凤胎。
正是谢怀星与谢惜月。
而这边谢理在高门大户里迷了眼,与姚家女洞房花烛,可姚岚身子虚弱,生产那日又受了风,三年后,留下谢琉姝孤零零活在世上,便撒手离开了。
万宁侯悲恸,这才后悔与女儿断绝关系这件事,可斯人已逝,追悔也不过徒增悲伤罢了,大悲过后,万宁侯突然想起女儿唯一留下的血脉来。
想要接谢琉姝回去。
可谢理哪里能同意,这是亡妻留给他的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这会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身为人父的使命感来,无论如何都不准谢琉姝回姚家。
一来二往后,姚家才歇了这个念头。
姚岚死后,谢理也确实悲伤了一段时间,可他膝下只有谢琉姝一个孩子,悲伤归悲伤,再娶归再娶,两年后,谢理动了娶妻念头。
可是巧的是,乔夫人就是这时候找上门的,她带来一双儿女,惨兮兮跪在谢府门口,求谢理收留她,彼时谢怀星与谢惜月都已经九岁了,知晓人事,更明白眼前人是他们的生父。
血脉至亲团聚,如此和谐美好的一个画面,却偏偏被五岁的谢琉姝撞见了。
谢理是他们的父亲,那她是谁的女儿?
姚家也听说了此事,当即就杀上门来,强硬的态度表明,谢理娶妻可以,但不能收留这三个人。
谢理自知理亏,当下也没有反驳,只是在姚家大公子走后,偷偷将人从侧门接了进来,至此后,姚谢两家彻底反目成仇。
乔夫人虽然哭哭啼啼,一脸柔弱模样,可谢琉姝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不喜欢她。
如今的谢家发展成这模样,姚岚当年的嫁妆添了不少,她陪着谢理从无到有,而这位乔夫人却一来就鸠占鹊巢。
纵使她把自己说的如何凄惨,谢琉姝丝毫不觉得她可怜,乔夫人为何要执意生下孩子,还不是看中谢理当年的本事才干,看中他的富贵命格,只是从那日后,她也渐渐不喜欢谢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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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小公子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吧。”谢琉姝今日一身青色长衫,如瀑的长发用玉冠拢起,手摇折扇,看上去就像哪家的儿郎出门吃茶。
“小二,将你们这里最好的茶拿出来。”谢琉姝从善如流,进门就将披风脱了去。
她身子比起正常男子显得瘦弱,特意用披风来遮挡,只是这烈日炎炎,披风实在引人注目,况且今日出门是有事办的,若是叫人发现了,十有八九会传到那人耳朵里去
小二得了令,脚步一颠一颠就跑下去了,谢琉姝无聊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纤长手指细嫩,抬眸间,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谢琉姝连忙转过了头,手里的玉佩叮咚一声摔在了地上。
从楼梯拐角处下来一个紫袍青年,模样俊逸不凡,气态沉稳如松,正含笑与身边人攀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等过几日,谢某亲自登门致谢。”
“哪里哪里,谢公子满腹经纶,是我受教了。”
紫袍青年含笑,与身边那位公子并排走出这间酒楼。
谢琉姝莫名松了一口气,差一点就被谢怀星发现了。
若说这府里她最怕的人是谁,不是谢理,也不是乔夫人,就是他们二人的孩子,谢怀星。
谢怀星此人,是谢理尝尝挂在嘴边的骄傲。
十八岁考中探花,十九岁得陛下赏识,性子冷清,却最是公允正直,有时候谢琉姝甚至怀疑,谢怀星那样的人,居然是乔夫人生的,乔夫人冷漠自私,哪里能教出这样明月透净一般的人物。
只是她早已懒洋洋对他们计较了,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躲不过避不开时,便撒娇打滚胡搅蛮缠,总是能远离的。
谢琉姝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一眼,谢怀星与那位公子出了门,彻底走了出去。
她手里剥着松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
谁知小二刚上了一壶龙井过来,谢琉姝的眼前,便被一道矜贵紫衣遮住了。
清冷矜持,冷漠刚正。
这便是她对谢怀星的评价,不偏不倚,最是恰当。
谢怀星沉了眸色,挺拔俊逸的身子巍然不动,谢琉姝挑眉,笑着道:“兄长,好巧。”
谢怀星好看的眸子垂下,视线扫过她身上的男子衣袍,眉心蹙起,压低声音道:“跟我回去。”
谢琉姝将松子剥开,伸手捻了一颗塞到嘴里,懒洋洋旎了他一眼,笑意盈盈开口,“兄长可看清楚了,我不是谢惜月。”
谢怀星抿唇,好看的眉峰堆在一起,但论起执拗来,他完全比不过谢琉姝。
但是谢琉姝懒得同他废话,她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她从腰包里掏出碎银,爽利的放在桌上,漂亮狡黠的眼眸凑近,轻声道:“兄长不会告诉父亲吧。”
独属于少女的馨香传来,谢怀星微不可查皱了一下眉,他轻咳一声,淡淡道:“你唤我一声兄长,我便要为你负责。”
榆木脑袋!
谢琉姝狠狠跺了跺脚,方才展露出来的撒娇消失不见,她神情冷了几分,道:“谢怀星,你敢!”
谢怀星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她。
谢琉姝说的没错,他的确不能如对待惜月那样对她,惜月乖巧聪慧,很多事情轮不到他操心,但谢琉姝不同,她性子乖戾,喜欢捉弄别人,每次惹了麻烦事都是他同父亲一起去收拾。
父亲心中有愧,很多方面不与她计较。
但是谢怀星不一样,他对谢琉姝与谢惜月一视同仁,妹妹犯错了,就是哥哥没有教好。
可是这么多年谢琉姝偏偏喜欢与他作对。
——谢怀星自然也不敢,且不说他是一个男子,青天白日也不能将谢琉姝绑回去,况且她如今有人纵着,犯错了有人兜着,自然不会在乎谢家这点名声。
谢琉姝顺利从客栈离开了,谢怀星沉默看着她走远,眉间紧蹙。
谢琉姝一离开这里,灵活的身躯就像鱼儿见了水,彻底归入人群里消失不见。
今夜城中庙会,街道上商贩走卒也多了起来,但是谢琉姝是偷偷跑出来的,她几日前砸坏了谢理书房里最珍贵的花瓶,被谢理处罚幽闭几日,如今幽闭的期限未到,她私自出来确实是理亏。
但那不是再不出来,她的太子哥哥就要被人染指了。
“公子,快进来呀。”
“这位小哥面容俊俏,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
“可不是嘛,瞧瞧这白皙柔嫩的皮肤,一看就是个没破处的。”
“……”
谢琉姝冷冷打了个寒颤,心想她虽名声不好,但这逛窑子却是头一回,这说出去让太子哥哥怎么看她,她正有些苦恼的跺脚,又想着既然来了不如进去看看,反正太子哥哥也来过这里,大不了进去喝一杯再出来罢了。
思及此,这销金窟便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了。
“妈妈,我听说这里有一个连翘的姑娘,不知可在此处。”谢琉姝笑着道。
那老鸨圆溜溜眼睛转了转,笑着询问:“小哥想见连翘?”
“那可要……”老鸨伸出拇指与食指搓了搓,正欲狠狠敲打一笔,不料从天而降一把菜刀,正劈在了老鸨与谢琉姝中间。
谢琉姝傻眼了。
老鸨也傻眼了。
反应了大概有几息,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声响——
“哪个挨千刀的,给老娘滚出来。”
谢琉姝暗暗为她竖了个拇指,这中气十足的喊叫,做老鸨是可惜了,她应该是那戏班子里最优秀的角儿,变脸比翻书都快。
春满楼横生变故,方才还围着的姑娘四散跑开,一时之间,宾客们见势不对,也闹着往外跑去。
后院里几个拿棍子的打手不知从何处滑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凑到花妈妈面前说了几句,紧接着花妈妈一张笑面脸出声道——
“诸位不要惊慌,楼里遭了贼人,请诸位坐在位子上,待妈妈我查看过后,各位便可可安然无恙离去了。”
查看!
谢琉姝一愣,若是要查,那她是女子的身份不久彻底暴露了,万万不行,虽然她能承受起后果,但也没必要给自己找这桩麻烦。
可是这春满楼的宾客们虽然有怨,却仍旧稳稳当当坐在了位子上,如此一来,整个大堂里突兀的,只有站着的谢琉姝。
谢琉姝摇摇头,她刚进来,和贼人八竿子打不着。
花妈妈轻蔑的瞥了她一眼,将谢琉姝看的毛骨悚然,半晌后,扯出一个笑容,“这位小哥可以走了。”
谢琉姝不可置信,走到一半时忽然又转过身来,花妈妈这回却是给她了个媚眼,谢琉姝眼角抽了抽,这花妈妈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不过好在她完好无损的离开了春满楼。
连翘姑娘没见到,倒是见证了这楼里老鸨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本事,也算是桩奇遇了。
只不过,她才刚站稳喘口气,一道温润如玉质般清透的声音倏地响起——
“晚晚。”
谢琉姝眨了眨眼。
谢琉姝继续眨了眨眼。
而后,心虚的朝那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