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的仲夏夜晚,蝉鸣声织成一片。
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聒噪。
年仅八岁的小俞笙犹豫了一会儿,抱着枕头穿过二楼走廊,来到某个房间门口。
然后抬手拧开门把手,探了个小脑袋进去,小声问:“姑姑,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闻声,房间内正躺在床上傻乐的女孩放下手里的照片,扭头看了过来,挑了下眉,了然道:“你爸妈又去加班了?”
“……”
俞惊春女士半夜被急召回医院是常有的事,季爸爸自然不放心老婆一个人出门,便开车送她过去。一来二去,小俞笙倒成剩下的那个了。
好在家里还有个“孩子王”。
这话无疑是默许的意思。
聪明的小俞笙推门钻了进去,还不忘回头轻轻带上门。
季洁像个蚕蛹似的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些床位,等小屁孩躺好后,又不放心地替他掖了两下被子,动作随意干脆,却属实算不上温柔。
不过小俞笙早就习惯了。
他的姑姑不弄哭小孩儿就不错了,不然也不会报考警校。听说最近一次的体能训练中还打破了力量训练的记录,把班里的男生都给挤了下去。
想到这儿,小俞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注意到女孩手里捏着张照片,忍不住歪头看了过去。
照片上是一个长相温和清隽的男生,穿着白衬衫,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似乎正在一个类似图书馆的地方,眉目安静地低头看书。
就是这角度……
小俞笙扭头看了看一旁举着照片笑得花痴的小姑姑,又瞧了瞧照片上与之气质截然相反的男生,两条青嫩的眉毛皱起,欲言又止。
纠结片刻,还是憋不住开口提醒:“季洁,偷拍是犯法的。”
“……”
冷不丁的一句话。
让当事人足足懵了好几秒。
等反应过来,季洁立马虚握起拳头,往这小屁孩的脑袋上招呼了一拳:“想什么呢?我这不叫‘偷拍’,我这是请他室友光明正大拍的!”
说着,她的语气有些肉疼:“花了我两顿火锅钱呢!”
小俞笙抱着脑袋:“……”
不过季洁很快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照片上,盯着那上面如小龙女一般不染尘埃的男人,嘴角慢慢上翘。
怎么也看不够。
这人是警校隔壁大学生物系的大三生,比她大一届。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两个学校的联谊讲座上,她本就不是个性子安定的,坐了三分钟就想往外跑。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跟随人潮从礼堂门口走了进来。
毫无防备地闯入了她的视野。
明明那天礼堂的人那样多,可她还是一眼就从人群里捕捉到了他。
一身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装扮,但穿在他身上就跟武侠小说里的谪仙似的,看得她根本挪不开眼。
她咽了咽口水,刚离开凳子的屁股又慢慢坐了回去。
也是那天。
他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她知晓了他的名字——岑既然。
回忆至此,季洁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一旁安静的小屁孩,将照片拉近,颇有些骄傲道:“帅吧?简直是天下第一帅!”
“……”
“第一帅?”
小俞笙蹙了蹙眉,作势要掀开被子下床:“我去告诉爷爷!”
季洁:“……”
当年季母生她的时候有些难产,加之又是老两口唯一的女儿,自然宝贝。哥哥也宠着她,要不然她也不会养成如今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
家里对她恋爱的事情比较慎重,如果知道了这件事,肯定得刨根问底。
她还没追到人家呢,别给人吓跑喽!
这么想着,季洁连忙拉住已经趿拉上拖鞋的小俞笙,语气难得示弱:“好好好,第二帅第二帅,行了吧!”
说着,把人拉回床上,十分做作地替他盖好被子。
温柔的像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后妈。
“……第二帅?”
季洁额角一抽,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小俞笙又将被子掀开一角,虚张声势地探了只脚丫出去:“我要打电话告诉爸爸!”
“……”
季洁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好,第三帅!第三帅总可以了吧!”
年纪尚小的季俞笙显然还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脚丫在床边晃了晃:“那我——嗷哦!”
话音未落,就吃了今晚的第二个拳头。
“你够了啊!”
季洁忍无可忍,猛地坐起身,一把用被子将小屁孩裹得严严实实:“小小年纪,还学会得寸进尺啦!”
“你才多大啊?毛都没长齐呢,还帅?!”
“抱着你的可爱一边玩儿去!”
小俞笙吃痛地揉着毛茸茸的脑袋,在季女侠的武力威逼下,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教训完小屁孩,季洁心情舒爽地重新躺回床上,抱着照片小声嘀咕:“就是第一帅!宇宙第一帅!”
“……”
没了打闹,房间恢复平静。
过了一会儿,季洁像是忽地想起什么,再度出了声:“欸,小屁孩,今年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她说这话时。
眼睛依旧没从照片上挪开。
空气持续宁静。
就在季洁要扭头看去时,一旁的枕头才终于传来了动静,只是这声音细若蚊蚋:“……小狗。”
下一秒又倏然清晰:“我想要狗狗!”
季洁眸光微动,偏头看了过去。
尽管掩饰得很好,但那声音里稍纵即逝的落寂,她还是听到了。
哥哥嫂子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老师,这类职业在外人眼里体面又稳定,但总是在为别人付出,却忘了身后那个小孩也会孤单。
她喜欢自由自在,刚开始屁股后头缀了个不爱笑的小尾巴,是挺烦的。
但久而久之——
她发现小尾巴还挺可爱的。
看起来文绉绉的小大人,但爬树、钓鱼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到底还是个爱玩爱闹的小孩子。
唯一让她纳闷的就是这小屁孩的成绩,每学期都是年纪第一。再对比她读书时那点狗都嫌的分数,简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基因突变。
对上小俞笙纯真期待的眼神,季洁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故作散漫地应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随后,她扭过脸,食指弹了下照片,笑嘻嘻道:“放心吧,我一定让你叫他声‘姑父’!”
“……”
小俞笙有点困了,听不出其中转移话题的意思。
瞧着季洁一脸匪气的笑容,内心暗暗腹诽:他是不放心。
他是不放心照片里的那位大哥哥。
-
隔天一早,季母给两人安排了去买两支蝴蝶兰的任务,说是过两天家里来客人要用到。
季洁被自家老妈从被窝里揪出来,走路东倒西歪,没个正行。
好不容易下了公交车,来到花鸟市场,又很快被门口一条早餐小吃街的香味吸引。
“喂,小鬼!”
季洁一把拉住前面小俞笙的衣角,指了指旁边的煎饼摊:“我饿了。”
她也不懂为什么这次出来采买的钱,老妈全部交给这个小屁孩保管。
她出来得急,又没带钱包,现在竟然还得找个小孩买单。
小俞笙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到煎饼摊前,肩负起结账的责任。
季洁嘿嘿一笑,一通加料:“师傅,加两个鸡蛋,再加个烤肠。对,里脊也要!”
“……”
不一会儿,季洁捧着热乎乎香喷喷的豪华煎饼果子,终于心满意足地踏进了花鸟市场。
“好香啊!”她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欸,来一口?”
小俞笙环视四周,寻找目标,闻言一本正经地拒绝诱惑:“姑姑,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
季洁好笑地“切”了一声:“你这小屁孩怎么比我哥还无趣啊?以后还怎么找女朋友。”
“……”
“欸,我妈要买什么来着?”
“蝴蝶兰。”
“哦,对对对!”
季洁吊儿郎当地跟在他身后,一边闲散地四处张望,一边咬着煎饼果子,自言自语:“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煎饼果子那么好吃的东——”
话音未落,余光忽然从纷杂的闹市里捕捉到一抹高挑又熟悉的身影。
定睛一瞧,还真是“熟人”。
两人的距离不过四五米,对方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
在那人抬眸看过来的前一秒,季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的煎饼一把塞到小屁孩手里,伸手抓了抓头发,而后假装不经意地对上男人投来的目光。
“嗨,岑学长,好巧啊!”
既然愣了愣,看着三两步跳到自己跟前的女孩,微微颔首:“早!”
说完,注意到她身后跟着的小男孩,眉心轻动:“你弟弟?”
顺着这话,季洁低头瞅了瞅腿边抱着煎饼果子一脸生无可恋的小屁孩,笑着摸了摸脖子:“我哪儿有那么年轻呀!这是我小侄子。”
既然点点头,视线落在那被咬了一半的煎饼上,又撩起眼皮看了看面前咧着嘴的女孩子。
季洁脑子飞速运转,强作镇定地胡扯:“小孩儿嘛,有点……贪吃。”
“……”
小俞笙:到底是谁贪吃啊?
闻言,既然眸光稍顿。
眼前的女孩一头利落的黑色齐肩短发,巴掌大的脸蛋未施粉黛,眼睛黑亮明润。不同于以往几次碰面时的警服装扮,今天的她一身休闲白T恤和黑裤衩。
许是清晨的空气有些许凉意,外面还套了件宽松的灰色连帽外套。
衬得本就不胖的身形愈显娇小。
但他知道,她并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回事儿。
这姑娘的力气可一点儿都不小。
他第一次见到这姑娘是在学校礼堂,他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也许人类基因里潜藏的对危险感知的敏锐本能,他很快就注意到来自台下的一道炽热目光。
明明那天现场有那么多人,但这道目光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直白而强烈。
——令他难以忽视。
于他而言,像家常便饭般的报告和发言,那天却差点打了个磕绊。
好在他有足够的经验和心理素质,才不至失了分寸。
他以为那只是偶然。
但之后两人频繁的“偶遇”,似乎推翻了他的设想。
不过他也没有那么自恋,觉得人家姑娘喜欢自己。
直到某次。
他去隔壁警校图书馆借书,途中无意间路过水房,看见这姑娘轻轻松松扛起一桶15升左右的桶装水,还表情散漫地同舍友说话。
后来两校联谊的篮球赛中,他拿下一分后转身,对上这姑娘连矿泉水瓶都拧不开的羞赧模样。
那一刻——
他才隐隐约约地觉察出,这姑娘可能确实对自己有些那方面的想法。
不久后还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
那次邻省发生一起中强震,梧川这边也有轻微震感。当时他在隔壁警校当学生助手,震感来得太突然,大家都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井然有序地撤离。
他走在相对靠后的位置,刚出教室门,就迎面撞上这姑娘气喘吁吁地往反方向冲。
见到他人,她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往外跑。
出了教学大楼,两人停下脚步,他才抓住空隙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似乎记得她今天下午没课。
谁料这姑娘一边喘气,一边笑意盈盈地说:“我保护你啊!”
她说得义正言辞。
好像这是什么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也是那一瞬间,他肯定了那件在数个夜晚扰乱他心神的事实。
……
思绪渐收。
既然视线下移,落在女孩嘴角那颗无比显眼的绿色葱花上,挑了挑眉。随后垂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顺着那个蹩脚的借口点了点头,继续俯身挑选自己要买的东西,没再说话。
见状,季洁悄悄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搭话:“学长,你喜欢逛花鸟市场吗?”
既然淡淡“嗯”了一声:“买些植物种子回去做实验。”
不知怎地,他忽然起了点坏心思,于是主动问:“怎么?你也喜欢?”
“额……对呀!”
季洁显然没料到话题一下子抛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接道:“我妈说种点花花草草能陶冶情操,我、我经常来这边逛的。”
听到这话,小俞笙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她说的是谁啊?
三人所在的位置是一家品类齐全的花卉园艺店。
季洁挑了两支新鲜的紫色蝴蝶兰放到前台打包,转身见岑学长还在认真挑选种子,便好奇地凑了过去:“学长,买现成的植物做实验不是更方便吗?”
“除了解剖实验,”既然抬眸看她,耐心解释:“我们还需要观察植物的生长周期和生长模式。”
“……哦。”
见她似懂非懂,既然唇角轻牵:“你感兴趣?”
季洁下意识“啊”了一声。
很快反应过来,脑子里一个想法转瞬即逝:“对、对啊!我也挺想试试的。”
“你想种点什么?”
季洁学着将问题丢回去:“学长,你觉得我适合种什么?”
既然盯着女孩自然莹润的眉眼看了会儿,半晌,忽而开口:“红玫瑰吧。”
这姑娘虽然是偏可爱的长相,性格却热情张扬,就像极尽明艳的红玫瑰。
尽管不够含蓄温婉,但只要看一眼,就霸道地往人心底钻。
但另一位当事人显然会错了意。
季洁先是顿了顿,而后咬着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烫的脸:“哎呀,其实我也没那么有魅力啦!”
“……”
一旁乖乖捏着煎饼的小俞笙歪了歪脑袋,看着季洁脸红又娇羞的样子,表情别提有多惊讶了。
既然轻咳了下,垂眸正好瞥见标注红玫瑰的种子,顺手拿了一袋,淡定自若地抬腕递了过去。
季洁扬唇接过,抱在怀里。
有了种子,就有了共同话题。
还可以时不时向岑学长请教种植的问题,还愁找不到见面的机会吗?
她简直太聪明了!
待种子找得差不多,三人走到前台准备结账。
既然抬手摸了摸上衣口袋,准备一并买单。谁料口袋里除了校园卡和宿舍钥匙,根本找不见钱包的踪影。
他这才恍然记起,昨天下午出门家教之前,换了身衣服。
钱包丢在另一个衣服里了。
察觉男人动作僵住,季洁难得心细了一回:“岑学长,你没带钱包呀?”
“……嗯。”既然清了清嗓子。
闻言,季洁心里瞬间炸开一朵朵小烟花,赶忙接道:“没关系,反正也没多少钱,我们替你一起结了吧!”
既然唇线微抿:“谢了,回头我还给你。”
“嗐,小事儿!”
说完,季洁戳了戳小俞笙的肩膀,示意他去付钱。
扭头对上男人略显疑惑的眼神,她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胡说八道:“我们家比较重视锻炼小孩子的生活自主能力。”
“……”
既然眉梢轻挑,注意到她嘴边的那颗葱花还在,犹豫片刻,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
见这姑娘顶着一双大眼睛,半天没反应。
他干脆伸出手,保持着一定距离,动作极轻地将那颗葱花从她的唇角捻了下来。
这个过程中——
由于季洁不明所以地动了下脑袋,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女孩红润柔软的唇瓣。
既然一怔,迅速收回手指,而后将葱花包进纸巾里扔掉。
瞥见那颗万恶的葱花,一瞬间,季洁如同晴天霹雳。
如果此时肉眼能看到人脸的温度,那她的脸一定像个老旧到即将报废的蒸汽机一样,不断往外冒着热气。
……完了。
她精心打造的良好形象就这么完了!
太丢脸了啊啊啊!!!
殊不知。
另一边同样兵荒马乱。
既然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将手背到身后,被女孩碰过的指尖似有火苗在燃烧。
须臾,拇指指腹不自觉轻蹭。那一抹柔软触感仿佛得到了感应一般,霎时顺着滚烫的血液流动到心脏。
令他久久无法平静。
好在这时小俞笙结完账,打破了两人之间窘迫的气氛。
三人提上东西往外走。
短短几分钟,季洁已经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决定愈挫愈勇:“学长,重不重呀?我帮你拿吧!”
既然喉结轻滚:“不重,不用。”
话毕,默默伸手揽过她怀里打包好的蝴蝶兰。
季洁眼睛亮了亮,嘴角忍不住上扬。
清晨的阳光温和明媚,平等地洒在城市街道的每一处角落,夹杂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香气和叫卖声,显得越发热闹。
也将那三道并行的人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这些种子多少钱?我找个机会还你。”
“那学长你加我Q.Q吧?”
“……好。”
与此同时,一个拿着相机的摄影师从旁边的酒馆出来。
无意中捕捉到不远处这温馨可爱的一幕,于是举起镜头,对准那三抹逆光而行的身影快速按下快门,拍下了今天乃至后来都十分满意的人生照片。
并给这张无论是氛围,还是光影都恰到好处的照片,取名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