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莫入梦了。
方砖雕刻的地面被花石子甬路裹着,错落有致。院中新柳抽枝,繁花吐蕊,青竹绕着壁瓦挺峻着。檐上新燕欢语呢喃,檐下长廊蜿蜒悠长。
忽地,斜风细雨飘摇,眼前光景遂朦胧。
立于庭院的一隅,翁莫无奈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清雨穿身而过,丝毫不觉。
怎么又是这个梦?
细雨逐渐哗然,一瞬,滂沱而下。
风雨侵不了翁莫的身,她就这样立在雨幕之下。
有人凤冠霞帔,红妆灼灼,从房中走出。
看清那人后,翁莫瞠目。
离翁莫不足尺距时,那人停下了脚步,扬起首。雨冷硬地砸在脸上,凤冠掉落,她却笑了。
伸手从宽大的衫袖里掏出匕首,眼前的女子收起笑意,一刀一刀地划着华贵的盛装。
眼底的决绝,让翁莫心头发颤,怔神看着被凌迟的喜服。
丝线紧密缠绕,纹案繁复精。
当——
左腕有东西坠地,溅起雨水。雨珠开了花,那东西碎了一地。
翁莫看过去,在一地破碎中,依稀可辨那东西的模样。
蓝玉蛱蝶,银丝串连。
喜服加身的女子,低眸睨了一眼雨中的破碎,缓缓将刀尖对向心口,狠戾刺下。
“不要——”
翁莫伸手阻拦,鲜血满掌。
意识回拢,从梦中醒来,翁莫睁眼大口呼吸,依旧是那个梦,但这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人脸。
练潇辞。
自戕,这是她的结局吗?
翁莫抚着心口,从榻上坐起。
天色大亮。
擦去额上的细汗,翁莫起身为自己倒了一盏茶,疲惫地坐于木椅。
一夜长梦,越睡越累。
梦里再现了她来书中之前的那一日,又重复了困扰她多日的梦。
在进入书中之前,翁莫去看了心理医生,就是因为这个梦。
来到书中世界的前两周内,晚上无论睡得早还是睡得迟,翁莫总是会陷入一段梦,又会在凌晨的不同时间醒过来,伴着一身的虚汗,心口也涨得发疼,想继续睡眠时,总是得辗转反侧一两个小时。
在梦里,她总是会看到一位女子,着一袭红装,欣然赴死。
翁莫总是在匕首刺她向心口的时候,从睡梦中惊醒,但清醒时分,总记不起梦中女子是何面容。
反反复复了十几日,翁莫精神状态堪忧,每天苍白着个脸,浑身散着睡不够的怨气,在好友的规劝下,去校医院寻医未果,便在五一放假前到校心理辅导站求医问药。
医生说是压力大,让她放松心情,好好休息,可是那几日,她闲得要死,没写过一个字。
做这个梦的开端,正是开始阅读《古代女子的生活》的时候,但自己与老师研究了半天这本知识性普及的书,语言平淡,叙述平和,旨在讲明古代女子的日常,除了一张画错的星宿图,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但她就是在向心理老师咨询完后,被拖入了这本书中作插图的书中书——《朝朝暮暮盼君归》,还成了梦中的女子,书里的女主角,练潇辞。
又饮了一口手中的热茶,翁莫轻揉脖颈,眨眼思索:梦、练潇辞、书,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呢?问问系统。
翁莫定了定神,喊道:“系统,出来,有事——”
“女儿啊——”一道欣喜的声音从窗外响起,“哈哈哈……”
“孙儿啊——”又一声响起,“潇潇睡醒了否?”
翁莫起身,打开屋门,练云峰和秦立川先后走进。
“潇潇啊,”练云峰把住翁莫的肩,“终于要和拓跋将军成亲了!”
翁莫:“?”
“终于定下来了,”秦立川喜上眉梢,抚着孙女的手说,“潇潇要做新娘喽。”
“祖母,爹爹,这是何意?”翁莫疑惑:拓跋赫苍不是不乐意结婚吗?
“潇潇看这是什么?”秦立川向她递来一物。
翁莫接过打开,是一道圣旨,赐婚的圣旨。
“潇潇为何不用接旨?”
“皇上知你久病初愈,特免了跪拜之礼,让爹爹代为接圣旨,而后告知于你便可。”练云峰笑着道。
看着喜不自胜的两人,又忽地想起梦中那双决绝的眼,翁莫心口堵塞:她是不是……不想嫁人?
一桩“被告知”的婚事,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从此山高海阔,皆因一纸婚书,困于尺寸之地。
练潇辞心病难医,是否也因此?
“老爷,老夫人,”萱柔走至几人面前,“拓跋将军来府上了。”
话落,一道高挺的身影从窗前经过,立于檐下。
秦立川和练云峰相视一眼,对翁莫道:“去见见将军吧。”
翁莫心生躁意,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祖母、爹爹,待潇潇换过衣服后,再去见将军吧。”
“好。”二人应了声,走了出去。
萱柔留下替翁莫更衣。
“小姐,您不开心吗?”萱柔看着眉目紧锁的翁莫,问,“拓跋将军才貌双绝,骁勇善战,名扬四海,是京城许多女子的心上人。”她顿了顿,又道,“这样的男子与您自幼便许下的婚事,怕是推不得的。”
“我知道啊。”翁莫换着衣服,“你给我说过我俩有娃娃亲,我没想过要推脱,我就是比较奇怪,他昨晚说要作罢婚事,今日怎么又变卦了呢?”
话落,萱柔目光微动,止住了为翁莫装束的手,眨眼问:“将军想要作罢婚事?”
翁莫点头,“可是今日赐婚的圣旨就到了,想不通。”
闻言,萱柔不再应语,轻巧地为翁莫簪发。
双手托住粉面,翁莫与镜中人对望。
练潇辞长得实在是标志,明明只是淡妆饰容,波光流转间,却总给人美艳之感,只是……
这姑娘才十六岁啊,十六岁就要嫁人了。
记起萱柔告诉过她的,练潇辞昏睡之前,酷爱吟诵,时于院中望月垂泪,伤春悲秋。
花一样的年纪,出身显贵,家人也都不错,为何听起来满腹心事?
脑中又想起练云峰和秦立川的笑颜,翁莫百思不得其解:两位长辈看得出很爱练潇辞,按道理应该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心头肉多陪伴他们左右,但为何好像又希望她早日嫁出去似的。
这一家子,都好奇怪。
眼珠转动了下,翁莫问:“萱柔,你知道我和拓跋将军的亲事是怎样许下的吗?”
将一缕青发编好后,萱柔立在一侧,应道:“好像是夫人和将军母亲定下的,具体萱柔也不知,萱柔来府上时,夫人已故去了。”
练潇辞的母亲和拓跋赫苍的母亲?
问题越来越多了。
“好了,谢谢你。”翁莫起身,“你去忙吧,我去见见拓跋将军。”走向门口,她又道,“萱柔,我还没有用过早膳,能帮我做碗粥吗?”
萱柔应道:“好。”
出门,翁莫便看到了柱旁立着的人,依旧一袭黑衣,多了一副铠甲傍身。
“将军——”
拓跋赫苍回首,看到了一袭挼蓝轻衫的姑娘,粉妆玉砌,衬得这春光暗淡了些许。
“将军今日又要远征?”翁莫看向他,问。
眼前之人目光深邃,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昨日初见他时的感觉恍然而至。
她应该时见过他的,但记不起与何时何地。
“嗯,”拓跋赫苍点头,“圣旨——”
“已接。”翁莫迎上眼前人的目光道,“将军不是想作罢这桩婚事吗?”
“我也不知圣上为何突然赐婚。”
“啊?”翁莫一脸惊讶,眨眼道,“我以为将军改变主意了,向皇上请的旨——那将军想成婚吗?”
拓跋赫苍久久不语,只是盯着她。
咫尺之距的女子,眉眼波光流转,在这如春水的眸子里,他一时忘了要言何语。
翁莫又想起了梦中喜服被凌迟的场景,她在眼前男子的迟疑中,斗着胆子问:“将军,抗旨不遵会如何?”
眉宇拢了拢,少顷后,拓跋赫苍应道:
“轻者撤职。”
还行,练云峰没做官,练潇辞也是。
“重者株连九族。”
嫁!
嫁过去之后,立马就让你哭。
“将军,”翁莫开导完自己,开始苦口婆心别人,“我知成婚非您本意,但还望切莫冲动,想想您的家人。”
长眉舒展,拓跋赫苍轻应了声,“绵州战事又起,你我的婚事,怕是要等到我归来时才可——”
“没事,您安安心心打仗,”翁莫赶忙接道,“同成婚相比,护佑一方安宁,才是重中之重。”
闻言,拓跋赫苍同她的目光相接。
四目相对。
看着这丰神俊朗的眼前人,翁莫不由地想起了他的结局。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让一位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落得那样的下场。
移开眼,她看向院中,百草丰茂,绿意昌勃,一片盎然。
翁莫望着随风舒展的柳梢,想起了书上说的,古人有折柳送别的的习俗。
于是,她慢慢的走上前,本想折一枝柳条给他,奈何柳枝长得太好,她不忍心摧残,便弯下腰,拾起院中一片沾了泥土的柳叶,用袖口擦干净后,走回屋檐下,递给了拓跋赫苍。
“祝将军凯旋。”翁莫笑着道。
沁着光的绿叶焕发着勃勃生机,静静落在少女的手心。
无论怎样,保家卫国的人,一定要平安归来。
然后……想法设法弄到他的“小珍珠”。
翁莫在心底祈盼,也在心底盘算。
拓跋赫苍望着周身沐浴在晨光下,伸手向他的姑娘,于光下灵动至极的玉蝶环着纤纤白腕。目光终聚在了掌心的细叶上,眉目舒朗。
“等我回来。”
送走远征之人,回到房间后,翁莫双手叉腰,大喊一声:“系统!”
无声应答。
“我数三声。”
“一!”
【在。】
“你昨天怎么回事?”翁莫坐回榻上,“作者在书中是什么意思?”
一瞬沉默。
“系统?”
【在。】
“在你为什么不说话?”
【作者是书中人,亦是十位“泪主”之一,并非穿越而来。】
翁莫惊讶,这些都是她昨日憋在心里想问的话,她用自己不太灵光的咸鱼脑袋思考了一下,“所以,书中人写了本书中书,然后内容发生了改变?”
【是的。】
“那我该怎么办?故事后续还会发生变动吗?会影响我的任务、会阻碍我回家吗?”
【“男主退婚”已由“皇帝赐婚”拨正,不影响后续情节发展,十位“泪主”未发生变化,任务可继续。】
“那就好,”翁莫走到书案前,于水墨中看到了面容的影映,“对了,练潇辞是泪主吗?还有你能给我提供一些书中人物的信息吗?比如练潇辞的母亲和拓跋赫苍的母亲,还有他的资料。”
【练潇辞并非泪主之一。】
【已故之人:祝柒宁,苍鸾工坊掌柜,练潇辞之母,练云峰之妻,死因:难产而亡。】
【已故之人:岳翮,大夏国女将军,拓跋赫苍之母,拓跋旭之妻,死因:战死。】
正在脑中读取信息的翁莫看着“死因”二字,不由得想起《朝朝暮暮盼君归》一书对人物结局的归纳:死。
系统告诉她的和书中吻合了,还没来得及唏嘘,翁莫就看到了——
【拓跋赫苍:无。】
【泪主信息不予公布,请通过触泪的方式自行获取。】
“行行行,”翁莫落座木椅,边动着手腕开始转圈研磨,边梳理自己现在获得信息。
她通过萱柔以及府中的管家了解到:
练家是夏州城最富声望的商贾之家,往上数三代,皆经商有道,又逢大夏与南梁两国交好时际,到了练云峰手里,练家的商铺规模比之更甚。虽家风森严,但并不教条刻板,对待下人宽厚。练云峰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对祝柒宁倒是百依百顺,家里之事一概交给了练潇辞的母亲祝柒宁和秦立川老夫人打理。
祝柒宁难产离世后,练云峰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更加醉心于经商,对府中之事更是不放在心上,也从未提过要续弦。
秦立川对练潇辞疼爱倍加,也从未提出过要让儿子续弦的要求。因而府邸人际关系极为简单,但也人丁稀薄。
富二代,幼年丧母,备受宠爱,有钱又不用“宅斗”,有婚约在身,不是泪主。
翁莫归纳了自己在书中的身份,还未来得及问系统昨日为何会“短路”以及自己的梦是否与现状有关,就见萱柔从檐下经过,进门后,将早膳放在桌上,对她笑着道:“小姐,府上又来客人了。”
“谁呀?”
话落,一道娇俏的声音便响起,“在哪呢?”
继而,明若灿霞的小姑娘便笑容满面探头进来,紫葡萄一般水润的眼睛转转悠悠,最后落到了翁莫身上。
【你的第三位泪主已到。】
系统机械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