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宸十三年,五月初九,尚功局
南绾柠领着两名女史,在去往吴司珍房间的路上,午时刚过,日头正足,女史手持的托盘上各式各样华美繁复的珠钗步摇在阳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杏儿头一低,眼神轻轻扫过前面几支,落在最后一支兰花步摇上,盛开的蓝色花瓣中嵌着一颗金色宝石,流苏上的小粒珍珠用金线串起,清雅中又不失雍容。
杏儿有些羡慕地嘟囔了句,“这么漂亮的步摇梁才人戴上也不知道什么样儿。”
梁才人是今年选秀中封的位分最高的一位,晋封后特来找过南绾柠,希望她能给自己亲手打造一支钗饰,这兰花步摇工序复杂,南绾柠足足用了三个时辰才完成。
另一个女史,竹雪听了打趣道:“喜欢吗?喜欢的话让姐姐也给你做一个啊。”
杏儿脸一红,小心翼翼瞥了眼前面的人,嘟囔道:“我就觉着好看,又没说要。”然后回头没好气的剜了竹雪一眼,“再说了我要是敢戴这个,我的脑袋也就要搬家啦。”
杏儿刚从司制院过来没多久,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知道南绾柠虽外表冷淡了些,但对她们这些女史、宫女却也不错,也愿以诚相待,杏儿也是很想跟南绾柠多走近走近的。
只是...
竹雪忍不住偷笑,她就知道没人会不喜欢姐姐的手艺,凑近杏儿,“欸你要是喜欢可以让姐姐帮你做个小一点的饰物嘛,耳坠啊珠花啊都可以的。”
杏儿何尝不想?
只是......
只是她听说过这位姐姐与......的一些事情......
所以她对这位掌珍没有办法像对其他人那样。
不,应该说是尚功局所有人对南绾柠都是存着一份谨慎与恭敬的。
竹雪还以为她是怕被南绾柠拒绝,“放心吧,我们姐姐人很好的,长的好看手又巧,你跟她说她是不会拒绝的。”说着还炫耀似的轻摇了下耳朵,“瞧,我这个耳坠子就是姐姐用江尚功赏的珠花改的。”
杏儿看着竹雪那对绿石耳坠,心里满满都是羡慕同时又夹杂着一丝嫉妒。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低头淡淡一笑,对于竹雪见谁都要炫耀一番的做法她表示无奈,复望了眼前方冗长的宫道,微微侧头轻启贝齿,“好了,咱们得快些了,别让司珍等急了。”声音空灵婉转。
南绾柠一双纤纤玉手规矩的放在身前,穿着扶光色襦衫,水绿色褶皱齐胸长裙,胸前系着一根绿色裙带,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微风拂过时,吹起了裙裾,淡淡的兰花香气四散开来。
一双杏眼如水般明澈,却始终带着一丝清冷,清丽淡雅的宛若月宫仙子。
刚到院门口,就从吴司珍房间内传来一阵咳声,南绾柠眉头微拧,有些担心。
南绾柠一推门,见她正披着外衫半椅在榻上,一旁案桌前坐着四名宫女,其中两个十四五的年纪,是生面孔。许是听到了门声,她们正齐刷刷的看着她,见是南绾柠,其中两名年长些的立马站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活儿规矩的向南绾柠行了个礼,两个新人神情有些茫然,但也照做了。
一般来说她们对掌珍是不需要屈膝行礼的,南绾柠也说过几次,但是她们不听,久而久之她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南绾柠冲她们微微点头,径直来到吴司珍面前,看着她因咳而涨红的脸,怪道:“还没好利索呢,这就又闲不住了。”
吴司珍冲她笑了笑,“我待着也是待着,看着她们干活又累不着。”她的声音虚弱中透着沙哑,“这几天你着实辛苦,要不是因为我染了风寒你也不用这么忙的。”
南绾柠手贴在茶壶上试了试温度,然后倒了杯水递给吴司珍,“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我忙的过来的。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少操些心。”
见吴司珍喝完水,南绾柠说道:“新挖来的?”
“对。”说起这个,吴司珍就来了精神,对南绾柠神采奕奕的说了三个字——浣衣院。
南绾柠瞪大了眼,对于吴司珍满处挖人这事儿,她其实没感到丝毫意外,毕竟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挖到了浣衣院,“我看这皇宫里就没有你挖不到的地方。”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然后吴司珍招呼两位新人来到跟前,“春桃,秋菊你们两个过来,这是咱们司珍院的绾掌珍,绾掌珍可是咱们司珍院手艺最好的,你们若是有何不解找她便可。”
“绾姑姑好。”二人行完礼又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
南绾柠嘱咐了她们几句,便让竹雪、杏儿来到跟前,接过托盘递到吴司珍面前,“这是要给新晋几位主子的珠钗首饰,你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吴司珍一一看过,很是满意,忽然双眸一亮,拿起了那支兰花步摇,“这是你的手艺,给梁才人的?”
南绾柠笑着点了下头。
吴司珍看了许久,赞叹道:“不错,兰花是四君子本就冷艳淡雅,以金色宝石为蕊正好填补了兰花中所缺少的那点绚丽,流苏用珍珠又不会显得喧宾夺主,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还怕到时候梁才人不满意呢。”
“梁才人?是这次选秀分位最高的那位吗?”一旁的秋菊忽然问道。
她们二人终日都在浣衣院,后宫的事她们根本接触不到,也就无从知晓,但到了司珍院以后就免不了要与这些妃嫔打交道。
南绾柠点了下头,秋菊一愣,这几天往脑子里灌输了太多新东西,她好像有些乱了,“那...前日侍寝的那个又是谁啊?也是梁才人吗?”
南绾柠脸上的淡笑僵住了,屋子瞬间变得寂静,除了春桃、秋菊其他人都神色各异的看着南绾柠。
南绾柠却也只是顿了一瞬,平静道:“不是,那晚侍寝的是郑才人。”
春桃也有些疑惑了,“不是说这次位分最高的只有梁才人吗?”
南绾柠刻意忽略心中涌起的那一抹酸涩,平静道:“郑才人未侍寝前是宝林,侍寝后封的才人。”
吴司珍知道南绾柠并不似面上这般无动于衷,刚想转移话题,就被春桃抢了先,“我还有一事不解,能否请姑姑解惑?”
南绾柠:“你说。”
春桃:“如果我要给两位同一品级的主子送首饰,应该谁先谁后呢?”
“关于这点,宫规册子里并未有明确规定,这也就说明先给谁送都是可以的,只是你一定要牢记一点,在这个宫里想要活下去,一切都要以陛下的喜好为先,我的意思你懂了吗?”
春桃沉思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多谢姑姑解惑,春桃记下了。”
南绾柠欣慰的笑了笑,转过头对吴司珍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给新晋的各位主子送钗。”南绾柠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她们四个我就先带下去了,我知道你看重她们,但是这又不急于一时,不是还有我呢吗。”
吴司珍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见她眼神坚定,便只能作罢,拉过南绾柠的手,安慰似的轻拍了两下,“别让自己太累着,有些事不要太往心里去。”
南绾柠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笑着冲吴司珍点点头,让她放心,之后便带着竹雪她们出去了。
吴司珍看着南绾柠离去的背影,眼里满是怜惜,心里那股遗憾又涌了上来,这么通透又懂事的人如果不是遭人诬陷......
她现在...应该已经是这大越国的皇后了吧...
没错——诬陷,即使外面再怎么传南绾柠通敌叛国她也是不信的。
景宸十年正月十九,新年的余温还未完全消散,就传出了前邑王迟瑞意欲起兵谋反的消息,被景宸帝及时发现,只是不管如何严防死守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迟瑞逃了。
最让景宸帝震怒的是,邑王迟瑞逃至中阳时竟向当地节度使出示了只有皇帝才会随身携带的能调兵遣将的兵符——虎符。
消息传出后一时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而就在此时作为御前宫女的南绾柠不知因何缘故被景宸帝调到了尚功局。
时间上的巧合让这两件事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一时间私下里众说纷纭,但说归说却没有一个人敢去触皇帝的逆鳞。
吴司珍认识南绾柠快十年了,她对南绾柠的人品、性情从未有过怀疑,这件事南绾柠不说也就没人敢问。
别看她外表一副冷冷淡淡的实际上内心极为柔软,只要是南绾柠认定的人,她绝没有背叛的可能,只可惜景宸帝不信她...
......
南绾柠把春桃她们安排好后便带着竹雪、杏儿去了华宁殿,华宁殿是何昭仪的住所,南绾柠以前见过几次何昭仪,那时她的身份还是婕妤,多是跟在袁昭仪身边,不,现在应该称袁才人。
何昭仪话不多,安静不张扬跟袁才人是两个极端。
提前记好了各宫的位置,南绾柠正在华宁殿门口等着通传。
三年的时间她做钗的手艺精进了不少,要不是这次吴司珍的病,她现在可能还在房里埋首做钗呢吧。
南绾柠垂了垂眸,对于吴司珍,她心里始终觉得有愧。
三年前皇帝迟焱亲口下令把南绾柠送进了尚功局,离了御前她还曾担心会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所以三年间她甚少走出尚功局,有些必要的场合也只能称病,好在贵妃、尚功也从没怪罪。
三年的相安无事有时也会让她费解,是谁帮了她,贵妃?还是...
...不过都不重要了...
因为再有半年她就可以出宫了。
南绾柠深深呼了口气,让自己不再多想,离开之前,有些事还是需要面对的,即使它会让自己变得血肉模糊。
少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宫女走了过来,等到走近南绾柠才看清,这个宫女的穿戴不像是一个五品才人的侍女,南绾柠心里顿了一下。
“可是尚功局的绾掌珍?奴婢是何昭仪身边的侍女雨萍。”
南绾柠心下不自觉防备起来,面上却平静地应了个是。
“我们昭仪听闻绾掌珍做钗手艺了得,正好想借着这次机会让绾掌珍帮忙打造一支,所以特让我来请绾掌珍去趟正殿。”
雨萍边说边偷偷打量着南绾柠,心里暗暗惊叹,这南绾柠果真是个美人。
在这后宫虽不是最美,但她身上这股淡然清雅的气质却是不多见。
也难怪陛下会当着皇戚臣子的面说出要立她为后这种惊呆众人的话了。
南绾柠顿了顿,恭敬道:“昭仪真是抬举奴婢了,为主子效力本就是尚功局的职责,只是...奴婢眼下还挂着差事,可否等奴婢办完贵妃娘娘交代的差事...再来拜见何昭仪。”
看来这何昭仪并不像表面那般与世无争,只是不知她是为了郑才人还是自己?
听完南绾柠的话,雨萍一下子怔住了,“这...”
她没想到南绾柠会推脱,而且还搬出了贵妃娘娘,这让雨萍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昭仪给她的命令又是务必把南绾柠带回去。
雨萍想了想说道:“那就请绾掌珍随我走一趟正殿,亲自跟何昭仪说一声。”
南绾柠见推脱不过,便同意了。
竹雪担忧的看了南绾柠一眼,这个何昭仪来者不善。
待她们走远后,一直躲在墙角处的小宫女露出了脑袋,慌张的朝着华宁殿的偏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