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场后,沈惊阙与顾长明一同往外走。
“顾将军不与我避个嫌啊?”她压低声音故意打趣。
顾长明撇撇嘴:“这会儿想着避嫌了?”
一直到坐进马车内,沈惊阙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怎么瞧你一副紧张的模样?”顾长明凑过来,将半边身子往她身上靠,脑袋搁在她肩膀上。
“不是紧张,只是不喜欢那样的氛围,觉着空气都浑浊了许多。现在好多啦……”
顾长明骄傲地一仰头:“果然,还是单单与我在一起时最舒服吧!”
“想来皇上已经开始忌惮了。曾经的‘我’无足轻重,如今的‘我’是一国王爷,你又是将军。我们走得太近了,谁都会急的。”
“哼……那群人早就忌惮我了,一帮敢怒不敢言的蠢货罢了。你与我的远近不会改变什么,他们动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他们动你。”顾长明蹭了蹭她颈窝,“我如今不在他们面前挑明我们的关系是因为没必要也没意义,总归他们不会真心祝福,也留不了多少时日了。我顾长明的婚,那皇帝还不配赐。”
沈惊阙噗呲一声笑出声:“好生猖狂啊。”
也是。先不说其他,光是顾长明存在本身就已经有些功高盖主了,手上的兵符也是让人忌惮的存在。倘若能压住顾长明,那些人早就动手了。
顾长明都这样说了,那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枭筠已经在部署了,如今边关无战事,沈大将军又在我身边,我自然无所畏惧。兵马逐步在暗中就位,过不了几日一切都能结束。我们会有新的开始,昭昭,诸事皆宜啊。”
沈惊阙笑着捏捏他的脸颊:“那就祝我们一切顺利。”
顾长明要忙碌许多事,先前陪着她跑来跑去,也分了不少人手来帮她,如今要做的事更多了。他陪着沈惊阙回王府,坐在马车内目送她进门后,又举起手指勾了勾。
“保护好她。”
一声令下,周围没什么变化,只有王府旁的枝叶稍稍一抖,仿佛一阵风吹过。
车辙再度往前滚去。
沈惊阙刚经过花园,忽地听闻一阵琴音。乐声先是飘忽不定,如林间溪水潺潺,幽深淡雅。而后慢慢变得大开大合,好似初阳新生,最后在最鼎盛的时辰光芒万丈。
又在某一瞬间,转而急促,如刀剑出鞘,匣里龙吟。风沙卷过旷野,两军对峙阵前,战鼓声声,战马交错奔走,铁兵相碰,嗡鸣阵阵。
沈惊阙听得有些头晕目眩,那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是她最骄傲最热烈的年月,在边关肆意策马奔跑,手中长剑连风都能斩断。为瑨国而战,做人人敬畏的鬼面战神,一次又一次将来犯的敌人击退,杀过倭寇、斩过啸狼。
琴声一顿,戛然而止。沈惊阙还沉浸在回忆中,抬起头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花园深处了。
虞尘端坐期间,手中掌着琴,正侧头看来。
“弹得真好。”沈惊阙由衷赞叹道。
他苦笑:“我也就只有这些本事了,若王爷爱听,可以随时来寻我。”
“琴声如此出神入化,我听着着实入迷。虞公子不要妄自菲薄,世事这般,每个人皆有自己活着的手段……只是出生与机遇不同。”她满脸认真,“还有,不必称呼我为王爷,那些都是摆给外人看的。可以叫我沈……沈棠就行,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虞尘定定注视着她,眉头忽的展开了,露出一抹真切笑意:“好。”
沈惊阙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下一秒见虞尘抱起琴:“在下先去歇息了。”
“哎,好。”沈惊阙让开一条道,看着他走远。
虞……尘。
她挠挠头,盯着虞尘方才坐的地方。
说实话,其实一开始她确实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心理,想着有没有可能余城和她一样重生了。倘若……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呢。
后来她明白过来,并非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巧合。不是她命大,也不是什么上苍眷顾。
是因为程予祝的竭尽全力。
虞尘不会提剑纵马,余城不会焚香抚琴。
她心知肚明。
手指摸到怀中信封,沈惊阙拿出来,犹豫再三,还是将其打开。
借着清亮月光与微弱灯火,她将纸上的字看清了。
‖阿阙亲启:
当你读到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不要难过,我留下了一枚贴身玉佩,随我二十余年,里头有我的精魄,能代替我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不必自责,这结局是我早就为自己选好的,实则就连最后死时的样子我也能猜到一二。死前的最后一眼是你,我此生无憾了。
我落笔时,窗外一片黑,院中的树枝被风吹过抖得厉害,好像要下雨了。此时的你也一定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意吧,你还能亲眼见到雨后色泽艳丽的花,闻到清新的花草香。想到这些,我就觉着很开心。阿阙,我如此珍惜你活着的每一天。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年年岁岁。许多来不及同你说的话,就写在这里吧。
你一直记挂着的问题,我来为你解惑。我的能力只足以将你的魂魄完全留存,至于你的副将,我知晓他与你感情深厚,竭力也只保住一魄。你身边的这位虞公子曾经遇见过某些事,丢了些东西,我便将那一魄补进去,也算圆满。
我闭关许久,那日窥见星盘,算到你命中有劫,但赶到为时已晚。我又卜许久,见东南有星子黯淡,五行与你皆合,便掐着陨落时机,将你魂魄填上。于是,命数到头的沈姑娘与你相接。
只是逆天而为本就是不可行之事,我若行之,必遭天谴。以命换命,是我自愿,实则我救下你那日便知晓自己只剩数月了。阿阙,一切都是我算好了的。没有不甘心,也不是意外,更不是你的粗心使然,而是我自愿顺天而为,献上三魂七魄,瞒天过海,换你岁岁安康。
能在临走前助你一把,也算挣回本了。只是想想往后不能再见到你的容颜,不能再与你说话,不能与你见诸多风景,实属遗憾。
烛火快燃尽了,东边天色暗中转明,不知不觉我竟写了这么多,可我还有许多想与你说的话。阿阙,我很庆幸自己能掐会算,能在尘埃落定时逆天改命救你,我也从不后悔搭上自己的命。只是许多来不及说的话,余生来不及陪你看的风景,都是我的遗憾。所以,你要连带着我的那份,快快乐乐活下去。去看四时八方的好风景,听雀鸟归巢,走遍世间繁华。
倘若今生无果,便拜求来世了。我最后又为你起了一卦,往后余生,你会安康幸福,喜乐美满的。
不要忘记我。
程家阿祝,绝笔‖
信纸的末尾是一些风干的痕迹。
沈惊阙手指收紧,又怕将信纸攥出痕迹,她吸了吸鼻子,又将信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才重新叠起来放好。
手掌中那枚玉佩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仿佛有灵性。
温和圆润,通透无瑕,就好似他的主人一样。
沈惊阙握紧了玉佩,将拳头放在胸口处,低下头。
原来是这样。
程予祝算出她气数已尽,拼尽全力让她重生,而后自己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在决心救她的那一刻就没想着往后几十年了。他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的。
可他仍是不放心。提前一步只身入了南齐朝堂,只为护她平安。哪怕被她误会成叛国,哪怕被她厌恶,程予祝一直一直都在默默守护着她。
“我会的,”沈惊阙对着玉佩小声开口,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我会幸福快乐的,会走过许多地方,看许多好风景,带着你一起。”
夜色渐渐深了,月光却愈发明亮,泠泠映照着大地。
晨时下了一场小雨,天气转冷,沈惊阙懒得出门,便呆在府中练剑。
行战在她手中似有生命,一招一式都使得婉转又有力。剑气扫过之处,枝头的叶子簌簌地落。
直至剑尖停在一个方向,沈惊阙忙收了剑。
“虞尘,你起得也好早。”她打了声招呼。
虞尘的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又扫过行战,慢慢点头应声:“嗯,习惯了。王爷的剑法舞得飒爽,我总有几分熟悉之感。”
沈惊阙心念一动:“熟悉么?”
“总觉得与王爷一见如故。”他笑。
沈惊阙将剑横在他面前:“虞尘,我可以教你习剑术的,只要你想。”
虞尘看着面前削铁如泥的宝剑,又定定看了沈惊阙许久,嘴角上扬,却轻轻摇头:“不必了。我无意于此,抚琴惯了,想来吃不了习剑的苦。”
沈惊阙抿了抿嘴,将剑收回,笑道:“你不喜欢就算了,学琴也苦,每行想深入都要吃苦。只是志趣不一样罢了。”
虞尘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得是。晨膳已备好了。”
“那就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