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予祝

    “程,程予祝……”

    沈惊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尖都在发颤,手臂腿脚一阵发麻,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声也生涩。

    程予祝立在那儿时,向来如一棵松,如今也一样。只是现在,那棵松正在慢慢往下倒。他踉跄一下,勉强撑住了身体,抬眼看向她。嘴唇张了张,那口型分明想说“我没事”,却发不出声。

    取而代之的是大片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摇摇晃晃不过三秒,他就再也支撑不住,往前倒去。

    沈惊阙赶忙接住他,让他先躺下来。沈战在刹那动手,身影穿梭在暗夜中,快如闪电,顷刻间就出现在射箭之人面前。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厚重长刀,动作却极为迅猛,带着凛冽的风。

    咚!

    搭在弓上的第二箭还没来得及射出,就一并随着人头滚落到地上。

    沈战喘着粗气,黑衣上满是暗沉的血,在夜间很难辨认。但身上血腥味很浓,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了。

    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敌人来势汹汹数量比他不知多了多少,能力皆是强悍。但沈战从不畏惧这些,他只怕没能为姐姐拖够时间。有些人他来不及拦,自己就被缠住了手脚。

    当终于解决掉那些人匆匆往沈惊阙的方向赶时,已经晚了一步。那人手持长弓,弦拉得很紧,下一秒离弦之箭就破空而去,他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嘴里压不住喊。

    姐姐,姐姐——千万不能有事!!

    沈惊阙低头看着程予祝,她将身上所有的保命药都拿出来一股脑往他嘴里倒,但他咽不下去了,一股一股的血从嘴里咳出。

    她又调动浑身的气凝在手上,一边往程予祝体内输送,一边试图将他的血压回去。

    可是,这血怎么越来越多……

    以前杀人不过剑一挥头点地,她竟不知一个人可以流这样多的血,让她心慌。

    “程予祝!程予祝你振作一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阿战!阿战快去请大夫!现在就要!马上!!”

    沈战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目光落在躺在她怀里的程予祝上。

    ……

    “姐姐……”

    救不活的……

    只一眼,他就看出来了。程予祝的伤很重,不止一处,每一处都是致命伤。

    就算没中那箭,他也……活不了的。

    他与沈惊阙都是久经沙场之人,对于这些再熟悉不过。他明白,沈惊阙又怎么会不知道。

    “程予祝,对不起程予祝,我错了我不应该那样说你……”她的嘴唇快速一张一合念着,又试图给他喂药。

    只是程予祝吃不下去了,他连吞咽的动作都困难,见沈惊阙如此,还是很配合地张开嘴。

    “阿……阙……”

    他开口,嗓音很哑,是几乎充了血的气声,声音极其微弱,沈惊阙不得不低下头才能听清楚。

    “谢……谢……”

    泪水大颗大颗从她眼眶滑落,沈惊阙的手抖得厉害:“血怎么压不回去……压不回去啊程予祝,程予祝我该怎么办……”

    她手足无措,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程予祝陪了她那样久,是她曾经发誓想要守护的人之一。

    后来她却那样误会他,对他的态度那样差,甚至说他叛国。

    程予祝,我还没有补偿你,我还没有好好赔罪。

    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他却笑了,目光在那一瞬间放得很远,好像在看很遥远的天边,而后眼中一点一点染上了遗憾。

    太黑了,这样的夜,视线都模糊了。看不清阿阙。

    程予祝指尖动了动,似乎想伸手,但一点力气都没有。

    “没、事。”

    他说得很缓慢也很吃力,嘴唇往上扯了扯,一如既往。

    在曾经,程予祝经常会和她说,“没事的阿阙,万事有我”、“没关系,交给我就好了”。

    程予祝的视线又收了回来,很迟钝地放在她脸上,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死亡的感觉漫了上来,将他笼罩。程予祝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啊,原来将近死亡是这种感觉吗。

    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耳朵还能隐隐听见哭声,她一直在他耳边念着什么,都是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曾经。

    阿阙都记得,真好。

    死在阿阙怀里,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他不怕疼,只担心阿阙往后的路。

    不过,她身边有个很聪明的军师,还有了值得信任的人,能守护她的人。

    她的泪好烫啊。一滴一滴,点进他的心口,凿出坑来,灼烧得发热发疼。

    好像生命中所有的温度都汇聚在那一点上了。

    “阿阙……”

    他的气息慢慢微弱下去。

    “我……”

    唇齿轻启,嘴巴张开,却只堪堪发出个气声。

    “程予祝……?”沈惊阙瞪大了眼,声音颤抖得不成样,“程予祝!!”

    程予祝只是那样望着她,最后的目光都停在她眉间,但眼眸里已经没了生机。

    他死了。

    沈惊阙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猛然倒塌。

    程予祝,程予祝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死。

    “姐姐……”沈战立在她身后,低头垂眸看着她,手紧紧握着刀柄突然卸了力,长刀掉落在地上,发出很沉闷的声响。他的手腕隐隐发着抖,有血顺着衣袖往下流。

    沈惊阙顿了顿,忽而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程予祝先前望着的天边。

    彼时云层稀薄,慢慢往旁边散,露出一轮很亮的月。月光又淡又冷,好像要顺着骨缝透进去。月光顺着洒下来,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大地上,也渡上了程予祝。

    他的眼仍是睁着的,被月华映着,里头好似酿了一汪银色的湖。

    身上满是血,脸上也是,凝固的和往下淌的。

    真遗憾啊。

    程予祝,到死的最后一眼都没能看见月亮。

    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仔细听,有水流的声音。她侧过头,原来不远处有条河流。

    沈惊阙伸出手,覆上了程予祝的双眼。缓缓往下移,将他的眼合上。

    沈战看她这样,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沉默着蹲下身子捡起了自己的刀,将其放好,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低声道:“姐姐,该走了,我来把他带回去吧。”

    沈惊阙“嗯”了一声,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尚还没能从悲伤中缓过神,但这里的不定因素太多了。

    沈战做事向来利索,他俯身背起程予祝,又看了一眼沈惊阙。

    她眼眶通红,脸颊上是未干的泪痕,一双眼里满是哀伤。

    两人借着夜色回到了云是在的那座宅子。屋内点着火,云是未眠,一直在等待。

    见到他们进房,他微微一愣,视线落到沈战的后背,神色发沉:“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云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天色晚了,先回去歇息吧。接下来是重要关头,阿阙,你明白的。程大哥……就将他先安置在这儿,我会照顾好的。”

    沈惊阙只觉得眼睛酸涩得很,喉咙干得说不出话。她又看着程予祝,此时的他已经了无生气。他再也不会笑吟吟地看着她,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

    沈战担忧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姐姐,我送你回去。”

    “我没事。”她低声开口,声音发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我先走了。”

    她说完就转过身,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看上去很平淡也很冷静,直到背影消失在门口。

    夜风吹得人心凉,当沈惊阙回到暂住的宫殿时,掌心已是一片冰凉。

    没有点灯,四面很黑,她也不想看见灯光。思绪乱如麻,都是曾经程予祝和她说的话。

    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未雨绸缪料事如神,连自己会遇难都算出来了。

    那为什么,不躲开?

    他甚至给她留下了那种可以称作“遗书”的东西,那为什么不躲开!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程予祝明知此局凶险,还是以身投局。

    他在用他自己,祭祀这场她铺下的盛大的局。

    每一步都分寸不差,为了她心愿成,他不惜将自己算进去,哪怕是搭上命。

    程予祝,你荒唐呀。

    沈惊阙很难过地蹲下身子,满脑子都是程予祝死前躺在她怀里遗憾的眼神,还有他未说完的话。

    仔细想想,遗憾不止那些。

    她惨死城门前,他引渡招魂归。

    她得以重见天日,他又犯险亲自来到敌国朝堂,只为了护着她平安。

    沈惊阙永远也不会知道程予祝是怎么召回她的魂魄,又是运用了怎样的方法。好像她看见的,一直都只是他想让她看见的。剩下那些,他一如既往独自一人默默处理。

    就连死都要悄无声息。

    沈惊阙用衣袖抹了把眼角,她忽的停顿一下,转过身。

    顾长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门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她。

    殿内昏暗,只有几缕不怎么亮的月光,他又正好站在柱子旁,阴影落在他面颊,更不真切。

    她盯着有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从暗处走出来,站定在她身边,而后跟着蹲下。

    沈惊阙这时才算看清了顾长明的脸,他的眉眼隐隐有担忧的神色,唇角抿着,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肩。

    沈惊阙将脸埋进自己的手臂,声音很闷:“顾长明,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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