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走后,克雷恩也离开了这座位置偏僻的私人画廊。
回到居住的地方,天已经全黑了。
和绝大多数外来游民一样,克雷恩只能住进贫民窟的一个棚改小木屋。
蓝色合欢花的壁纸有点旧了,客厅里摆着一张圆桌,窗下摆着一张木质边框的沙发靠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家具了,透出清寒的气息。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凝重得就像某种胶质,他脱下磨出棉絮的旧外套挂在餐椅的椅背上,然后在那张沙发靠椅上坐下。
月亮升起在山顶上,繁星灿烂,星月光辉在他那张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银边。
机械轰鸣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港口传来,驶向黑夜的商船发出催人发梦的舒缓旋律。
一整天为生计而奔波的疲惫早已让身体不堪重负,克雷恩渐渐感到眼皮沉重,轮船的破浪声变得飘渺起来:
“......蒲公英,飘啊飘;
小男孩,快睡觉;
收苞谷,打猪草;
七月天,要起早......”
克雷恩枕着母亲丰腴的手臂,奶水甜甜地腻着他,滋润他,摇动他。
绵延的荒地被一把野火点燃,蒲公英死了,冒出一片紫鸢花的海洋,这海洋由紫变白,花浪把他抛起又丢下。
欢叫,四面传来鸣虫的欢叫。他被一口温热的汝汁呛醒,抬头看到母亲如蜡烛般融化的脸。
下一刻,从黑暗里涌现的冰冷锁链死死缠住了他的脖颈,并愈发收紧。
强烈的窒息感只能让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母亲却不为所动,只是捧起两颗血淋淋的眼球紧贴在胸前。
“三个代价,一个恩赐;还差一颗心脏。”母亲的声音近乎疯狂,伸出一根手指,指甲如同剃刀般锋利,剖开了他的心脏。
血线瞬间弥漫了整个视野,深深的恐惧如同海水般袭来,克雷恩狂乱地挣扎起身,脸色惨白,直盯着窗外苍白的月亮发呆。
他黑色瞳孔空虚地大张着,单薄衣衫裹着僵硬的身体,胸口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温热而香甜的气流拂过耳畔,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他,稚嫩的声音接踵而至。
“抓住你了,哥哥。”声调中透着些微欣喜。
和往常一样,克雷恩十分配合地拖长卑微腔调说:“勇敢而威武的公主殿下啊,请饶小的一命吧!”
那双手松开了,妹妹克萝尔顺势坐在他的膝盖上。
绸缎般柔滑的银发披散在肩上,脸庞犹如人偶般精致,黑色的布条缠绕住了双眼,嘴唇是天生的樱色,月光之下,她的美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
即便窗外寒风呼啸,室内的空气更是降至冰点,但克萝尔只穿一件素色衣裙。
这件衣裙还是三年前做的,当年很合身,现在已经短的露出了膝盖。
可这件不合身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却有动人心魄的效果,纤细的脚腕、光洁的小臂和线条优美的锁骨都暴露在外,介于童稚女孩和懵懂少女之间的美,仿佛神的素描。
或许是魔女之血在体内涌动的缘故?妹妹生而不惧严寒。
还没等克雷恩讲述今日的趣闻,克萝尔便露出一脸警觉的神情,凑近他的脖颈猫一样轻嗅了几下。
“有别的女人的气味。”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如同冬日的寒雪飞扑在克雷恩的脸颊上,让他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寒战。
克雷恩将其归结于妹妹过分依赖自己的缘故,妹妹一向厌恶自己与异性来往,即便是隔壁年近六旬的黑猫太太,也表现出异常的冷淡与戒备。
而一旦触及逆鳞,就要独自承受长达一个月的无限怒火了,妹妹称之为“唤醒魔女之怒”。
偏偏妹妹有识破人心的异能力,任何谎言在她面前都将支离破碎。
三秒过后,克雷恩小心挑拣词句说:“今天的雇主是一名年轻女性,雇佣我为她完成一幅画,报酬很丰厚。”他微笑着将手伸进衣服的暗袋里一阵摆弄,顷刻间便发出了硬币碰撞的清脆响音。
“那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克萝尔不置可否地说。
“是挺漂亮的,璀璨的金发和高贵的紫瞳,再搭配那身昂贵的法师长袍,可谓是气质拔群,就像是一名公主。”
克雷恩毫不吝啬对年轻雇主的赞美之词,相对的,他也能清晰感受到妹妹双肩的颤动,亚麻布眼罩后面的空洞眼眶里仿佛满溢着怒火,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赶在“魔女之怒”发作之前,他突然话锋一转:“然而她终究只是个冒牌货,这世上绝无仅有、真真正正的公主只有一位,那就是我眼前的这位小淑女!”
克萝尔紧抿着嘴唇别过头去,她不愿意哥哥看到自己此时的神情,然后用只有克雷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狡诈的哥哥,下次别想这么轻易就能蒙混过关。”
克雷恩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再被妹妹追问下去,很可能就要暴露当着陌生少女的面脱光衣服的糗事了。
“今天那只大黑猫有没有来吵你?”他随口问道。
隔壁的老寡妇养了一只肥硕的黑猫,它总会没事的时候来找妹妹玩。
而妹妹一向对猫这类的软毛动物深恶痛绝,她称老寡妇为“害人精的黑猫太太”。
克萝尔摇了摇头,随后流露出一个愤恨的神情:“我用弹弓射中了它的屁股,就差一点儿,我明明瞄准的是眼睛!”
克雷恩点点头:“能够感受到‘魔女之怒’的猫也算不枉此生了,你可是全天底下最可怕的魔女,所有人都畏惧着你,臣服于你。”
“我有那么可怕吗?”克萝尔撅起小嘴,她毫不掩饰自己身体上的残缺,指着额头下面的亚麻布眼罩说,“有谁会害怕一个瞎子呢?”
克雷恩的内心不由泛起一片苦涩,有时他真的希望克萝尔是世间最恐怖的魔女,起码这样就不会有人能够伤害到她。
如果自己足够强大,就不会让妹妹终日不见阳光,待在这间黑暗的小屋里去躲避外面的魔女猎杀者了。
更不会让父亲将妹妹作为他向盟友助他夺回王位所许诺的政治联姻牺牲品。
驱散烦乱的思绪,克雷恩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团,故作神秘地对妹妹说:“看我这次给你带回了什么?”
克萝尔伸出手摸了摸,小布团包裹着的东西软软的,待熟悉的热腾腾的香气彻底散发出来时,嘴角随之上扬。“是栗子糕!”
克雷恩掰开一小块栗子糕,然后放入妹妹的口中,后者的脸上立刻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说了这次的报酬很丰厚,足足有三个银苏特呢!”越说越激动,克雷恩做出了不那么靠谱的承诺,“以后我每天都给你买栗子糕吃。”
克萝尔却让他一起来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美味甜点。
克雷恩欣然点头,然而塞到他嘴里的只有那黑色的、硬得像石头的黑麦面包。
还没等兄妹俩用完简陋的晚餐,屋里就闯进一个蓬头垢面的醉汉。
克萝尔脸色骤变,害怕地抱着身体,而克雷恩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妹妹的面前,然后极不情愿地说出了那两个字:“父亲。”
罗柏猛灌一口劣酒,呼出一股子腐烂食物的臭味。
他只醉醺醺地瞥一眼自己的两个孩子,便向其中一个伸出了手:“把今天的那份交出来吧,克雷恩。”
看着那布满胡茬、毫无生气的面孔,克雷恩怎么也无法将其与昔日的一国之君联系在一起。
他低垂着头,攥紧拳头嗫嚅着说:“今天我没赚到钱。”
话音未落,罗柏紧紧抓住他那细得像树枝似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也要像那个魔女一样欺骗我吗!”
他一脸愤恨地将酒瓶打碎在地上,这一举动吓哭了蜷缩着身体的克萝尔。
可失去眼睛的克萝尔哪还能流出眼泪呢,只是不断地呜咽着。
克雷恩尝试反抗,但在父亲钢铁般的蛮力面前显得无比弱小,他只能任由自己被倒提起来,伴随着父亲的咒骂声,拳头不客气地朝他的腹部招呼。
虚弱的脑袋不断在空中晃荡,直至一堆铜币顺着袖管、领口落在地上。
罗柏贪婪地那些铜币全部捡起来,露出一阵傻笑,随后摇晃着身体离开小屋,去到外面的便宜酒馆买醉了。
屋内重归寂静,隐隐有啜泣声回荡着。
克雷恩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从地上爬起。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黑暗的角落,像是变戏法似的将那带着体温的两个银币放到了妹妹的手中。
“等攒够了钱,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寄望,克雷恩忍着腹部的伤痛,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就我们两个人?”克萝尔缓缓抬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没错,就我们两个!”克雷恩无比笃定地说。
克萝尔小心地将银币收好,然后投入哥哥的怀抱之中。
雄厚的钟声从窗外传来,远处的钟楼上,天聋地哑的敲钟人抓着绳子高起高落,用自己的体重来摇晃那些老式的青铜钟。
教堂里,牧师们正挨个点燃吊灯上的蜡烛,再把它们吊起在高高的穹顶下。
白衣牧师登上钟楼,打开煤油阀,煤油流入铁槽,点燃之后熊熊燃烧,钟楼变成了一支顶天立地的火炬,在夜幕下分外醒目。
那是教堂召集集会的信号。那间古老的教堂就矗立在静水魔力专修学院里,已经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附近的贵族们都在那里做礼拜。
但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教堂忽然敲钟,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宣布。
就在思索之际,耳边传来妹妹颤抖的声音。
“今天‘害人精的黑猫太太’说,教会的圣裁官抓住了一名魔女,准备今晚审判她,然后明天一早就烧死她,这些钟声肯定是为她而敲的。”
说着,克萝尔露出无比绝望的表情:“他们也会把我抓起来烧死吗?”她惶恐地紧贴着哥哥,就像察觉到危险却无从反抗的小动物。
如果要问这世间最令她恐惧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永远离开哥哥的身边。
克雷恩则用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遥望钟声的方向,随后向怀中猫一样蜷缩着的克萝尔安慰道:“不会,如果有人胆敢伤害你,我也会烧光一切同他拼命。”
黑色的瞳孔中散发着骇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