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雨是县城医院的护士,这一天已晚上八点,她给201病房的女人打完针就能下班了。
“年轻人没个深浅,你可千万轻点儿扎。”
女人挪了挪身子,一扭一挺,白花花的屁股就撅上来了。
“别怪我说你,这隔三岔五打一针也没见好。光是挨疼就算了,还要把我家底掏空,都说医院是治病救人,我看是吃人不吐骨头才对!我这是花钱活受罪,最后人财两空,非要叫旁人笑掉大牙!
她的嘴絮絮叨叨,比墙上钟表的秒针还快。
针头刚戳进一小节,噗一大声,女人就放了一个响屁,连绵不绝,又似夹汤带水。
何止雨只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手顿了一顿,飞快扎完就撤了。
天空一片乌蒙,县城还有些许亮光,泛着黄红,何止雨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颠簸着向北边去了。明天周日休息一天,她打算回村里去看望她妈,许笑玉。
许笑玉脑子不似从前灵光,总会说两句糊涂话,见何止雨来了,招招手,问道:“姑娘,你是从城里来的吧,这么晚了吃过饭了吗?”
何止雨:“没有,就吃了一屁。”
许笑玉点点头,凑上了身子,继续问道:“从城里来的好,好,听说在城里一个肾能卖好几百块钱?”
何止雨摇摇头:“妈,你又说什么胡话呢。”
许笑玉撇了撇嘴,吸溜了两下口水,说:“你放心,我身子骨硬,肯定能卖出去。听说人有两个肾,少了一个也能活,不碍事,不碍事。等我卖了肾,有钱了就能给孩子爹治病了,治好了病好日子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何止雨:“爹早死了。”
许笑玉狐疑两声:“咦?咦?早死了?”
片刻后,许笑玉拍了拍脑袋,笑道:“是咧是咧,瞧我这脑子,我不是身子骨硬,是命硬。”
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何止雨仰头看天,天空似鱼肚白,太阳像金黄的鱼眼,映亮了不远处的田地,眼下日子渐入冬了,风也像鱼鳞一样刮人。
许笑玉从窗子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正织着一条紫色围巾,有两个人走过来,一男一女,男人还年轻,女人年纪大了些,许笑玉主动招呼道:“小军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男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门口的何止雨,问道:“小何,你今天不用上班啊?”
何止雨笑着点点头:“今天休息,明天一早走。”
许笑玉:“小军下个月就去城里做生意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下个月不成,我们把租的店铺退了。”
“退了?”许笑玉放下了手里的围巾。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房东把定金退给我们,转头租给别人了。”
许笑玉也压低了声音:“怎么租给旁人了?”
“不知道怎么的……”年长的女人说,“现在那儿开了一家饭馆,好像叫新月……新月饭馆。前日我还去看了一眼,里头坐满了人,生意好得很,要是我们家小军租下了铺子,指定能挣不少钱。你知道吗?以前闹饥荒的时候,一个姓周的人给了房东一口饭吃,才不至于让他饿死。听说,那新月饭馆的老板也姓周。”
许笑玉听完以后点点头,对年长女人说:“小军有本事,在哪里都能成事。”
两个人又看了看门口的何止雨,何止雨又冲他们笑笑,年长女人又说了一句:“小何,今天休息啊。”
然后两人便走了。
许笑玉又拿织起了围巾,对着何止雨的脖子时不时比划两下,对她说:“你听到刚才小军他妈说的话了吗?现今做生意的越来越多,你天天伺候人也难,实在不行咱们就不干了。妈拿出棺材本,你也做生意去。”
“妈,你今天脑子又好些了。”
“说的什么话,你妈我什么时候糊涂过。”
“妈,刚才小军妈说新开的饭店叫新月饭馆,人那么多,应该挺好吃的吧。”
“什么新月饭店?小军妈说过吗?”
“妈,改天我带你去尝尝。”
县城只有一家医院,就是何止雨上班的地方,医院不大,科室也不齐全,一条过道只能站三个人。
何止雨看了一眼医生的处方,又看了看眼前的夫妻,交代道:“医生说了肯定能怀上,你们就放心吧。但是吃这个药,千万记住夫妻二人都不能吃辛辣,也不能喝酒。”
男人一下瞪大了眼:“不能喝酒,那我喝什么!”
何止雨:“喝水。”
男人硬气十足:“什么水能有五十度?”
何止雨:“煮开的水。”
女人瞥了一眼何止雨,拽了几下男人的袖子,小声道:“她就是个护士,别听她的,医生都没说什么,咱们回家去。”
何止雨这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被护士长叫过去了,说有人投诉她。地上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娘,像一个茶壶,身形佝偻,手里拐杖敲打地面,噔噔噔,噔噔噔。
何止雨:“大娘,您为什么投诉我?”这不是她负责的病人。
大娘:“你同事和我吵架!”
何止雨:“那为什么投诉我?”
大娘:“我记不住她长啥样了。你样子好看,我能记住。”
何止雨:“……谢谢大娘。”
终于等到交接班后,何止雨换上了常服,顿时一身轻,抖了抖肩,觉着浑身最轻的地方还是肚子。
她想起昨天小军妈的话,走向了那家新开的饭店——新月饭馆。
新月饭馆在县城东南边,先往南走,一直走到石桥再向东走几百米就到了。原先这是一家包子铺,灰墙木门,地上的油水都够养鸡了。现今新开张的新月饭馆,重新刷了红漆,门口摆了几盆绿叶子,赏心悦目不少。
临近冬至,日子愈发短,待何止雨走到饭店时,天已彻底黑了。
何止雨:“你好,来碗鱼丸汤。”
她打昨天就想吃一口鱼了。
店里人不太多,大概因为是周一。柜台站着一个男人,应当是跑堂的伙计,高个子,高鼻梁,斯斯文文的,倒是不太像干这行的。
没多少功夫,男人给她端上来一碗鱼丸汤。
汤很利口,顺着喉咙流下去,一股暖意让她打了个颤,身体都舒展开了。鱼汤的鲜香很快侵袭口腔,刺激着唾液腺。
何止雨吃得心满意足,手摸向口袋,却空空如也,心中一惊,马上想起来钱包落在医院了,俩眼珠子心虚地瞟向了柜台里的男人。
男人笑道:“下次吧,下次来吃饭一起结账。”
何止雨赔笑两声,赶忙道谢,一只脚迈出去又收回来了,说道:“要不你们以后吃饭先收钱吧,省的像我这样的人吃白食。不过我一定会还钱的,这次谢谢您了。”
今天真是丢人,又现眼。
何止雨摇摇头,心虚地走出饭店大门,刚走几步,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等等,你坐公交车吗?”
说话中间,男人拿出一张二元纸币,递给何止雨。
何止雨:“恩……我骑车,不用。”
男人还是把钱塞她手里,笑道:“我叫周怀,记住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