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辞

    相隔甚远的寿州,比京城更早感受到春意,街头巷尾细雨绵绵,伴随着丝缕微寒,时而像冬天,时而又像春日。

    新上任的知州为人谨慎,抱残守缺,行事做派都按着旧日的规定照搬无误,不愿变革,行头们经历几次变更,地位也逐渐稳固下来,映棠在行会进出数日,已将这寿州城的规矩摸了个透彻,易掌柜这几月脚步不停,接手了酒行行头一职,菜行受程之颂管理,风头无量,楚家在寿州城的地位已稳,无需仰仗贡茶栖红的名头,作为连接扬州与京城的中转,更已具备向两头输送财力的底气。

    映棠整理账册,拨下一批收益,毫不犹豫道:“派人送去京城。”

    要想收买人心就得肯下功夫,楚家输在了权势,但从财力上来说不可小觑,朝廷要收权,固然也忌惮地方势力,富商同样在忌惮之侧。

    这几日,映棠逗留寿州,表面上是畏惧劫匪,实则借易掌柜与言行头之力,重选暗仓,业已布置下去。

    各暗仓原掌事被她聚拢到寿州,单独派发新址,分批前去,他们互相无从沟通,又急于在新址站立脚跟,至少在短时间内保证了暗线的隐秘性,待向各处输送茶叶,这条暗线才会被重新整合起来。

    接下来,她便会返回扬州,这是最后一批银两,也是她最后能给予的帮助。

    赵三亲自前去布置,见夏愣了愣,将书案上的图册收集起来,笑了笑,“韩大人那边当是不惧的,不过这些图册如今也已完工,咱们收拾着东西,约莫后日便能启程。”

    京城各处酒楼茶楼的布置,都被映棠吸取精华绘下,茶宴居历经翻修,已然全备,只待回了扬州再依样改建其他茶楼。

    “也算不虚此行,”路程虽曲折了些,不过映棠反倒觉得,这些荆棘都比不上开拓眼界的功效,“楚州没了张怀,便就走水路吧,让船行那边准备着。”

    这一趟离家几近半年之久,映棠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母亲如何了……”往常通信各自都是报喜不报忧,若非亲眼所见,又怎知内里辛苦。

    ……

    一月后,正是雨水节气。

    百姓彻底缓过了冬日的颓废,也愿意上街凑一凑热闹,朝廷各方争执不休,倒是给他们提供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韩霁养好了伤,一直在皇城司的护卫下佯装虚弱,庄大人日渐消瘦,换了宫中御医救治,最后却只瞧了一趟,便摇头说:“无力挽救了。”

    迟沂摆摆手,吩咐道:“通知庄家人,准备后事吧!”

    门外,恰巧捧着药盏进门的庄夫人顿住脚步,“啪……”的一声药盏摔碎,众人回头,只见庄夫人扶着门槛微晃了晃,脱力向一侧倒去。

    天塌一般的刺激叫她难以承受,迟沂沉声叹息,派人送回了庄夫人,转头去往隔壁韩霁的屋子。

    自打伤愈,韩霁便一直待在此处,陆判官每日派人送文书过来供他查阅,盐务进展较稳,新策渐入佳境,他歇了一月之久,筋骨都觉着疲软了,遂起身活动活动,甫一听说庄大人的事,说不上惋惜与否,“我看,三皇子的胜算不小。”

    刺杀一案最终拿流民作祟为幌子,趁机驱赶城中流民,结案一法与前太子如出一辙,意料之中,接连受了官家两次敲打,新太子人选可想而知。

    迟沂坐下擦刀,不屑道:“要我说,这几位皇子除了算计,于为君之道上无一人可比前太子。”

    “是矣,他曾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最不像官家的一位皇子,人人都说前太子青出于蓝,最肖官家,可韩霁却不以为然,若非野心膨胀,他合该顺利继位。

    数日来,每每阖眼,总能梦见那个雪天,有未尽的遗憾,还有……一壶未饮下的酒,可睁眼望着这真实的一切,却不过是满目疮痍。

    隔壁厢房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看来是庄家派了人过来,要迎庄大人回府了。他回首道:“咱们该做的也已经做完了,无论官家如何选择,我要做的只是整顿盐务,尽应尽之责。”

    于盐务,韩霁对得起天下众人。

    门外,有人轻敲房门,叫了声刘内侍来了,迟沂擦刀的手一停,沉默了会儿,又继续起来。

    韩霁整了整衣衫,绕过迟沂取了一盏茶水抹上额角,开门去请刘内侍。

    刘内侍在外拱手,“官家要我来请大人入宫一趟。”

    韩霁缓缓问道:“既是入宫,可容我归家换上官袍?”

    刘内侍说不必如此,“官家说一切从简,也不必打搅旁的,”说完瞥了眼里桌的迟沂,笑容略有深意。

    韩霁了然,复抬手请刘内侍先行一步,转身与迟沂面面相对,迟沂生等了对方脚步渐远,才跟了上来,路过韩霁时往他手里塞了一粒药丸,往前两步,背对着韩霁道:“微毒,尚可助你勉强维持病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两人虽未开口,但彼此心知肚明,韩霁答:“想好了,便就今日吧!”

    宫中的马车宽敞,韩霁随刘内侍入内,一路平稳入宫,从市井喧嚣到静无人声,人影渐少,最后被一堵高墙截断,彻底到了另一番世界。

    韩霁在距离崇文院几步之遥的冷巷下车,谢绝刘内侍好意,执意步行入院。

    不同于往日,官家人在院中,对着一株新栽的桃树负手赏景。

    韩霁在院门口提衣摆下跪,叩拜道:“微臣韩霁拜见官家。”

    官家在桃树下抬了抬手,刘内侍上前扶韩霁起身,被他滚烫的体温所惊,愣了下,方问道:“大人似是有些发热,可有不适?”

    “无碍,”韩霁拢了拢衣袖,经他一提,更觉几分寒意,“来时叶御医已瞧过了,只是伤口略有反复,这才引发了体热。”

    刘内侍引韩霁入院,官家这才转头瞧他,“你倒是消瘦不少。”

    外界传言,韩霁伤重难愈,倒也符合,官家让人抬了茶桌摆到树下,吩咐刘内侍将韩霁的那盏茶换成温水,随即解释道:“药茶相斥,你便将就些,用些素水。”

    韩霁拱手应下,随官家入座,桃花已谢,新芽渐长,刘内侍招人悄悄退出,留了片清静在此,自己则跪坐一侧,盯着煎水的炉子。

    官家小抿一口茶水,啧啧两声,叹道:“也该出新茶了,都是去年的旧茶,茶味差了不少。”

    “旧不如新,也是常理。”

    官家抬眸,放下茶盏叉手向后靠,语带疑惑,“你前段日子递的折子,朕仔细思索过,引进临国的青盐,确实有益平抑盐价,两国恢复贸易,也能极快的促进我国恢复财政,缓和灾情,确实该换一换这旧时的规矩了,不过近来盐税颇丰,你也算是立了大功。”

    韩霁微微俯首,“臣微弱之举,不敢居功。”

    官家垂眸掠过韩霁腰间,一头说一头亲自给韩霁添了热水,“你险些丢了性命,敢说不是大功一件。”

    这一句,究竟说的楚州那回,还是月前那回呢?韩霁心中苦笑,仍是答道:“边境盐务派谁前往才是当务之急。”

    “想是你已有推荐的人选。”

    “勾覆官方觉行。”

    官家“哦”了声,回忆起这一隐约熟悉的名字,在经韩霁提醒过后,才明白过来是方尚书幼子,小名方元的那位,“朕记得他跟着你一道南下,盐务新策他亦是参与其中。”

    韩霁抿了抿发白的唇,“臣南下行事,多亏有他辅佐,只是尚需历练,是矣臣想替他求一求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说勾覆官一职品阶低微,官家难得应的极为爽快,“那便由他去,虎父无犬子,定不会叫朕失望……”话至此忽而犹豫了,官家借饮茶掩饰失态,又调转了话题道:“朕此前去探望你祖母,觉得韩宅未免太小了些,老人家身子骨弱,那里潮气重,不若朕将东坊李府的那处宅子赐与你,也好过日日赶路到南坊。”

    韩霁起身拱手,当即谢绝,“祖母很是喜爱那处宅子,怕是不愿搬离,微臣谢过官家恩赐,这宅子便免了吧。”

    官家不解,“你总得叫朕赏你些才好,众臣可都瞧着你,朕岂能叫他们寒心,”他这时倒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起身到韩霁肩上拍了拍。

    韩霁仍是摇头不许,再度拱手,“臣记得官家曾允了臣一诺,今日既要赏赐,便请应这一诺。”

    “你且说说。”

    此时韩霁面上泛起极不自然的红色,蔓延至脖颈,他几乎到了快撑不住的地步,但想到即将要开口的话,仍是正了正神色道:“请官家允我辞去副使一职。”

    刘内侍唯恐是听错了,忙跟着提醒了一句,“韩大人可是说误了。”

    韩霁再度重复,“请官家允我辞官。”

    铜炉中的水煎的沸腾,咕噜咕噜的向外飞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响,刘内侍不由放慢了呼吸,起身退到官家身侧。

    意料之外,官家开了口,“你小子……”只听得朗声大笑,“朕便依了你,”他摆摆手,竟就这般妥协了,“朕瞧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韩霁下跪再拜,知晓官家绝非戏言,遂起身告辞,不甚清醒的往外艰难挪动。

    “他终究是不信朕会惩治真凶,才下了这般决心罢!”亲眼见着韩霁渐行渐远,官家收敛笑容,转身到方才韩霁落坐之地,那里摆了一本奏折,事关韩珲贪墨受贿之事,官家轻轻放下,唤了皇城司的人彻查。

    刘内侍没敢开口,将腰弓地更低了些,维持着一贯的笑脸。

    此刻,院门口滚过来一个蹴鞠,接着便有一个小人儿在门边张望,待瞧见院中的官家,小人儿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愣在原地,侍读徐玙捧着书一路追过来,高喊着:“殿下快随我回去,先生布置的学业还未完成呢!”

    刘内侍笑道:“是十二殿下。”

    十二皇子紧张的忘了行礼,被追上来的徐玙撞上,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扑在一起,干脆顺势跪伏于地,互相偏头埋怨对方,官家遥望院门,见到这二人莽撞的模样,唇角不自觉的扬起,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似乎也是他们这般年纪的时候。

    官家上前,到院门前扶起二人,徐玙抖得像筛子似的,十二皇子也不遑多让。

    正待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十二皇子听见官家开口,指着远处一人的背影说:“日后见到了,记得唤声兄长。”

    刘内侍见十二皇子面露疑色,弯了腰补充道:“那是盐铁司的韩副使。”

    十二皇子懵懂似的点了点头,“那等他明日来,我便唤他兄长。”

    刘内侍心中暗叹。

    明日,怕是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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