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入了夜。
“汪汪汪!”“汪汪汪!”
犬吠声愈显周遭寂静。
小花蹲立在花圃前,睁着两只琥珀瞳仁,看大旺昂着头在那儿叫唤。
屋子里,龚立和龚老爷子一人一个木桶,泡着脚在看新闻联播,央视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时事新闻。
“真是!这天啊说冷就冷了!”龚吉祥脚掌泡在热水里,俯下身,探手去搓摸脚背趾缝。
龚立躺靠在竹椅上,一动不动,任自己泊在由脚底传来的一阵氤氲热潮中,望着液晶电视上的画面,神思游离。
“爷爷,我今天遇见了一个人。”
“谁啊?”
有些羞于启齿,他咬咬牙,“就是小时候不懂事,有一年夏天跑河里游泳,差点溺水,幸好被她救了。”
吉祥定神回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想通,“喔,是那个,是那个万青山的女儿吧?”
“那女娃叫什么啊,我想会啊,好像是叫小穗子来着。”
龚立扭头看向爷爷,“嗯,她叫万穗。”
这一回想勾起了往事,老爷子叹一口气,“她爸爸万青山啊,以前在咱们这一带十里八村做乡厨,张罗的席面好,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找他,年轻时还当过兵,人很是不错。那一年发洪涝,听说去支援救灾,谁能想到人就没了,唉!可惜啊!”
爷孙俩各自陷入了思绪。
老爷子突然问:“我记得小穗子跟你同一年出生的,她结婚了吗?”
“应该没有吧。”
“那有对象了吧?”
龚立摇头,“不知道。”
吉祥回忆道:“你小叔结婚那回,就是请的万青山来掌勺,小穗子跟在她爸爸屁股后头蹦蹦跳跳地进咱家门,你奶奶见了喜欢,夸这小丫头活泼可爱。”
“唉!那会儿你太爷太奶人还在,你奶奶也在。”想起了故去老伴,老爷子伤感起来,语气也哽咽了,“那时候全家人都聚在一块,多热闹啊!”
龚立支起身,拍背安抚道,“好了,爷爷,别想这些陈年旧事了!”
吉祥平复下情绪,叹道:“人老了啊!”
***
吉祥老爷子回到卧室,目光投向了墙上的照片。
在老伴的遗像旁边,是一个较大的老旧相框,木边角开了裂,用线绳挂在钉子上,墙里的钉子也已生锈。
玻璃表面蒙了层浅淡的灰,覆盖下的照片,隔绝了尘土,依然如新。
还是老幺结婚那一天照的相,当中一张大的全家合照,旁边两张小照,是吉祥同老伴的合照,以及老幺新婚夫妻俩的合照。
时至今日,吉祥仍能记起那一天的很多小事。
那是个喜庆的日子。
吉祥和老伴一大早起床,穿上新衣裳,老伴扣好了自己的衣襟纽扣,转过来为他整理领口,又替他抚平整衣面,她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好了,走,出去吧!”
他们两口子育有二子一女,今天办完老幺的婚礼,就算完成了人生任务,孩子们都各自另成了家,往后就能撂开手了。
吉祥夫妇一起推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准备好迎接这一天的热闹。
村宴厨师万青山带着家伙事早早到来,迎面就笑脸道贺:“叔,婶,恭喜了啊!”
吉祥两口子喜笑颜开回谢。
青山身后跟了个尾巴,一蹦一跳地到了吉祥夫妇跟前,张口就喊,“爷爷奶奶好!爷爷奶奶恭喜了!”清脆又嘹亮的童音叫得人心头欢快。
吉祥老伴哈哈笑道:“哎呀,这孩子真懂礼貌!”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穗子!”人小一点也不怯。
吉祥两口子见这小女孩子生得漂亮,人又机灵,不免心生喜欢,吉祥老伴就说:“青山啊,你这闺女真是得人爱的很啊!”
“婶,你可别夸她了,在家里调皮捣蛋的很,成日里跟个男孩子一样到处上蹿下跳,她妈妈在屋里要照顾另一个小的,那个小的才几个月大点,没有精力管她,我只好把她一起带来。”
“带来的好!带来的好!小丫头招人疼哟!”
“小穗子属什么的啊?”吉祥老伴问青山。
“我属小牛的!”小穗子两只小手竖在头侧扮作角,“哞——”一声,把几个大人逗笑开了。
“哟,那跟我家小立子是一年生的。小穗子是几月的?”
青山说:“八月份。”
吉祥老伴笑道:“我家小立子是二月生的,那就是比小穗子整大了半岁。”
“小立子呢?”小穗子忽然问了句。
吉祥两口子直笑得合不拢嘴。
吉祥矮下身子,脸上满是慈爱笑容,放软了语调,对小穗子说:“小立子还在屋里头吃早饭呢,快去找他玩吧!”
青山看女儿荡着腿进了屋,笑道:“叔,婶,那就麻烦你们照顾下她了,我这就去看菜了。”
“不麻烦,麻烦什么啊!我们这么多桌酒席才是麻烦你了!”
新郎接来新娘啰!
龚家老大友庆持根燃香,一点起鞭炮,迅速闪身。
鞭炮劈里啪啦一阵轰响,小穗子小立子站在边上,拍手跳脚欢呼。
在这升起的刺鼻白烟中,喜庆也达到了一个高潮,闹闹哄哄好一场!
临时搭起的露天厨房,青山和几个勤快手熟的妇女,正在热火朝天备菜。
砌起的砖灶上架起大黑铁锅,上面蒸笼叠得比人高,腾腾冒着白气,青山蹲身看了看火,往灶里添把柴。
为了让这么多桌的亲朋近邻们能同时吃上热腾腾的菜,村宴酒席多以蒸菜和炖煮菜为主,粉蒸肉和八宝饭这一咸一甜是少不了的,青山和帮厨一起分碗码装,上笼蒸制。
桌子都不够用了,于是长条凳架上木板拼成案台。长案上,摆满了盆盆碗碗各色食材。
取上一张鸡蛋饼皮,刷层水淀粉,抓一把肉馅,均匀铺开在皮面上,四周留空,再刷一层水淀粉好粘合,最后从一边卷起蛋皮,蛋卷肉半成。一盘盘金黄蛋卷肉在长案上铺排开来,只待一齐上笼蒸熟。
另一边,调好的肉馅已经反复搅打,青山手里拿捏肉馅,包进一个咸蛋黄,团成大圆子,油锅已架起,大肉圆子一个个下锅,炸得外皮焦黄。
这时听到鞭炮声响,外边哄闹起来,一个帮厨的妇女就笑道:“喲,新娘接来了!”
从左邻右舍借来的凳子桌子,屋里院里桌席摆不下了,直摆出大门外,一次性红桌布已铺就。友庆媳妇珍妮和龚家二姑娘友淑,依次给每桌摆布上一碟红瓜子和一盘花生。
小穗子跟在后面,悄悄从桌上飞快地各抓两小把进了口袋,小立子止道:“你不准偷吃!”小穗子剥颗花生,脱出两粒红皮花生米,直接往小立子嘴里一塞,堵了他嘴。
如此实行了三回,被二姑娘友淑发现,指着小穗子笑道:“哎呀,这小丫头鬼灵精的,在这跟我们闹着玩呢!”
“快过来,姑姑这里多的是花生瓜子。”
小穗子小立子一起跑到她跟前,友淑就把两大袋子的花生瓜子敞开了口,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碗卧在瓜子堆里,“你看,多的是,看看你的小口袋里能装多少?”
大嫂珍妮也乐了,用搪瓷碗铲了瓜子,就往小穗子的口袋里填,又铲了花生,装进她另一边的口袋。
两个口袋鼓鼓囊囊,小穗子嘻嘻笑道,“够了够了,我不要了!”
姑嫂二人望着小穗子跑开掉。
珍妮笑道:“这女娃儿真是好玩啊!”
友淑附和,“是啊,不像我家何圆圆,娇气的很!”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外甥,“小立,别杵在这儿呢,快去把你表姐找过来一起玩。”
亲朋近邻们来得差不多了,纷纷找了桌席落座。依旧要礼让着上座,“大娘/大爷,你辈分高,你坐上首,你坐上首!”
开席前大家先吃点花生磕点瓜子唠点闲话。
开裆裤小男孩凳子坐不安分,扭着身子问:“奶奶,我肚子饿了,还要多久才能吃饭啊?”
老大妈脸上笑出褶:“哎哟,娃喊饿呐!奶奶给你剥花生吃。”
一时屋院内外坐的宾客如云,熙熙攘攘。
“开席了!开席了!”友庆跑进临时厨房叫道。
于是青山和帮厨妇女们紧急张罗起来。
几样菜已经在长案上铺排开,帮厨妇女们忙齐力将一碗碗放上红漆方托盘,友庆领着几个力壮青年抬菜,一桌桌间传送,每桌由坐靠边者起身双手相接,众目之下端放桌中。
终于等到上菜。□□人围坐一桌,同一张桌上的各人先是看了看菜,再相互瞅了瞅,笑脸客气几下,“请吃!请吃!”
“大爷/大娘,你先请吃啊!”通常礼让辈分高的年长者第一个动筷,饿着肚子的众人这才争先恐后动起筷来,一人几筷子下去,桌当中的一大碗菜很快见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