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暑假。
沉浸在龚立考进县重点高中的喜悦里，友庆放松了对儿子的管束。
正是盛夏，天气炎热，几个同龄男孩子瞒了家里大人，邀着一起去河里洗冷水澡。
午后，人们都躲在室内怕出门，烈日暴晒着大地，空气里热浪蒸腾，起风也是热烘烘的，人要是顶着大太阳走在水泥路上，真就像只铁板上被炙烤的虾子。
河边倒还有几丝清凉，河面上波光粼粼，远远望去有几个人在那里泅水。岸上一丛树长得葱葱茏茏，树叶沙沙轻摇，蝉儿藏在晒不到的枝叶间，不知疲倦地鸣着，“知了，知了，知了……”
树荫底下，有个女孩子，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知了，知了，知了……”
单调的音节在耳边回荡着，给人的心上添了几分躁。
“知了，知了，知了……”
这时候来了个中年男人，胳膊间夹着个大游泳胎。见到这么一个孤身女孩子，他不免注意上两眼，看模样十几岁的年纪，心想道：“小姑娘家家的，这大日头不在家里呆着，怎么一个人跑到河边来玩？”
中年男人把游泳圈放到地上，脱掉T恤，露出白花花大肉肚来。
他望向河面，发现有些不对劲，“那个人是不是淹水了啊？”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浮出来，嚷嚷道：“我的妈呀！真是淹水了！惨了惨了惨了！”
没有想到，那个原本呆坐的小姑娘，会突然冲了过去，双手还抱着他的游泳圈，中年男人转过神来要叫住她，小姑娘已经扑进了水里。
他这才着忙起来，一摸口袋，出来就没带手机！他关切地望向那面的情况，那个小姑娘看样子会游泳，攀着泳圈，划拨开水面。
顾不得这头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报警！于是急急忙忙转身去附近找人要电话打110。
***
那种濒临死亡的感受，龚立至今仍能回想起来。
他本能地划手蹬腿，想要呼救，水不断地往嘴里灌，一句连贯的话也喊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这是溺水了，心里慌了，下意识地胡乱扑腾，一下沉到水里，一片的阴暗，一下浮出水面，感受到光亮，他听到不远处同伴戏水玩闹的声音，那声音那么遥远。
河水淹没了全身，恐惧弥漫心头，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努力地憋气。
喉咙越来越紧，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他快要窒息了！
心里的声音在呐喊：“救命啊！我不要死！谁来救救我吧！求求快来个人来救救我吧！”
“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我就要死了！我真不想死啊！”
突然之间，感觉又可以呼吸了，可是胸腔里像在灼烧，撕心裂肺那般，无比想快一点结束这痛苦！
没有人来救他，他孤零零地沉坠。
“真后悔啊，不该没经住怂恿，出来玩水的。如果今天没出门，我现在还在家里，一个人窝在房间，开着空调吹着冷气，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冰箱里有批发进的冰棍，随时就去拿上一根。等到妈妈回了家，又会啰嗦，‘龚立！你一天吃这么多根冰棍！下次再也不给你进了！’
意识渐渐模糊，痛苦也在消失。
他闭上了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写在张贴的红榜上。
班主任笑着说：“进了高中不能放松了，要好好学习，高考考个好大学，给你爸爸脸上添光！”
他看向爸爸，爸爸满面的笑容，脸上看起来真就好像在放光彩，他还是第一回见到。
“龚立，听到了老师说的没！高中要好好读，以后考个好大学！哈哈哈……”
有个声音穿透黑暗而来，潜意识里仿佛照进了一束光。
“神仙听到了我的心声，真的派来了救兵！”
……
民警同志赶到现场，正好见到溺水者被人捞出来，放到了游泳胎上，几人忙下水将其拉上岸。将溺水者抬放到树荫下安放，紧急进行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
不说那几个男孩子都吓得呆傻了，邀着一起出来玩的，结果有人出了事。
这边的情形陆续吸引了人过来看热闹。很快救护车鸣笛而来，抬了溺水者上车。
“欸，小姑娘你别走，你也跟着一起去医院。”
“我没事，我要回家了！”
警察叔叔把人拦住，“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你要是喝了河里不干净的水，回去后生病了怎么办，去医院检查看看，再说你还要配合我们做笔录。”
一阵鸣笛远去，看热闹的人叹道：“这些小孩啊，没的事跑到河里玩，玩的把命丢了就好啰！”
友庆夫妻俩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连店门都顾不上关，急忙就往医院赶。走到医院门口，珍妮腿一软跌在了地上，友庆忙把她拉扯起来。等见到儿子就那么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时，珍妮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来。
“你们是家长吧，孩子抢救及时，医生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再住院观察观察。这小孩走运，捡回了一条命。”
大悲大喜过后，友庆语气有些哽咽，“谢谢！谢谢警察同志，谢谢你们救了我儿子。”
“我们其实没做什么，你们该谢的是这个小姑娘！是这个小姑娘第一时间跳到河里去救人，等我们赶到现场时，她已经把你儿子从水里捞上来了。”
“你儿子的这条命真是得亏了这小姑娘，人溺水后几分钟内就可能窒息死亡，是这个小姑娘抢夺了救命的时间。也是幸亏了那水不算深，你儿子命大啊！”
友庆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个女孩子，穿着病号服，头发半干的披散着，脸色有些苍白，他觉得面熟，想起来了，“你是万穗！你小时候跟爸爸还来过我家吃饭。”
“真是谢谢你啊！谢谢你救了我家龚立！”
民警同志不得不说一句，“小姑娘，虽然你见义勇为值得表扬，但是水里头救人容易发生意外，要是人没救上来倒搭了自己的命，多不值当啊！下回不能再这么冲动了，遇到这种事情第一时间是寻求帮助找警察。”
珍妮抹了泪，上前握住万穗的手连连道谢，“好孩子，阿姨真心感谢你，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感激。”
边上的民警同志笑道：“这小姑娘也是犟，问她爸爸妈妈的电话，硬是不说，我们这还等着她家长来领人呢。”
友庆就说：“我认得她妈妈，她妈妈是在十字老街开餐饮店，我打个电话给我朋友，叫我朋友过去跟她说一声。”
龚立睁眼醒过来，看到爸爸妈妈，刚要出声，只觉得喉咙撕扯地疼。
珍妮笑中含泪，“你这孩子，可把我担心死了！”
友庆板着张脸，狠声道：“你下次再到河去玩，我把你腿打断！”
“好了好了！他吃了大亏，会长记性，再不去玩水了。”
龚立的视线里出现一个女孩的脸，她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妈妈把她拉到近旁，“小立，是小穗救了你，你以后可要好好报她的恩！”
病房里的人听了这话，不自禁笑了。
不多时，闯进来一个女人，友庆笑脸迎上去，“妹子，你来了，真是感谢小穗啊！”友庆看她脸上神色不对，没再说下去。
“你给我过来！”林美月阴沉着脸，万穗知道这是爆发的前奏。
谁也意想不到，这个妈妈会突然打女儿一巴掌！
“打孩子做什么！”在场人惊呼。
珍妮把小穗护进怀里，“有话好好说，不兴这样一来就打孩子的。”
***
美月是气疯了。
她每天起早贪黑地挣钱，一个人含辛茹苦养两个孩子，小儿子身体差经常生病，要人费心照顾，这两天又热伤风了。大女儿在叛逆期，一点也不听话，母女俩三天两头就吵架，这次中考考那么少分，只能去读差学校了。
她每天忙忙碌碌，生活好像总是跟她作对，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体谅她的辛苦，她只能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坚持住！只要再坚持几年，孩子就长大了，到时候我就能脱掉身上的担子了，坚持就是胜利！”
她在店里擦着桌子，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
这时一个熟人跑来店里，“你女儿跳到河里救人，现在医院……”警察也打来电话通知她，“孩子没事，家长你不用担心，记得给孩子带套衣服来。”
多年前的噩梦一下子在脑子里炸响，美月心惊肉跳！
“万穗这个孩子实在太像她爸爸，做事总是凭着一腔孤勇，这种性格的人肯定要吃亏，万青山不就是！这个死孩子！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乖巧文静一些吗？总是要折腾出一些事情来，带累的我跟在后面忙前忙后，我真是操不完的心……”
“死孩子！做什么非要学你那个死鬼爸爸。”美月骑着电瓶车往医院赶，一路上越想越气，“我怎么这么命苦，摊上这么个倒霉孩子。”骑车不专心，险些跟开小车的撞上，双方互飙了几句脏话。
***
这会儿，把孩子打了，美月也有些后悔，一下子情绪就崩溃了，“你爸爸是救洪水死的，你也要跳到水里去死吗？”
“你是要我死吗？”她忍不住地流下眼泪，捂住脸失声哭起来。
友庆看着心里不好受，“都是我家孩子的错，不怪小穗的。”
民警同志安抚劝说：“知道你是担心孩子，但是我们做父母的，不能打孩子。你这姑娘多好啊，小小年纪，就那么勇敢，冲去救人，好多大人都做不到。”
“小姑娘，你以后不能再这么意气用事啊，我们做好事是要讲方式方法的，你看这回害得妈妈多担心。”
在场的人劝慰了一回，缓和了气氛。
美月签了字，把孩子领回去，民警这边完了事，友庆一起把人送出去。
民警同志感慨道：“哎呀，每年一到这个暑期啊，就是溺水高发时段，尤其是青少年儿童。唉，这失去一个生命，一个家庭得承受多大的伤痛啊！”
友庆为对儿子管束不力感到惭愧，“辛苦警察同志了！这大热天的为我们奔波，给你们添麻烦了！”
又转头对美月说：“妹子，千恩万谢不足以说道，改天我带着孩子上门道谢！”
病房里，龚立阖眼休息，脑海里浮现那个女孩子的神情。
她眼中噙了泪花，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嘴唇抿得紧紧的，半张脸起了红印，长发披在肩后，落了几缕轻扫上那红印，眼神里分明含了委屈，却透着倔强，挺着脖颈，不肯把头低下，掩饰下狼狈。
他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