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洗澡时的混乱只是短暂的插曲,在柏空穿好衣服从屏风出来后,楚逸尘也恢复了镇静,他继续在桌前写着给赵邺的书信。
既然奸细的事还不够让睿王康王下定决心动兵,那便再逼一逼他们,这个逼迫的手段,依然要由伍胜来执行。
正好伍胜这些年的筹划在近日功亏一篑,想来也有意采取些新的计策打压藩王,楚逸尘便让赵邺叫一名已经私下里加入他们阵营但明面上还是中立的大臣在朝会上,针对镔铁矿被劫,劫匪久找不见,端王对属地治理不力一事进言献策,来诱导伍胜削藩。
睿王和康王虽然发现了伍胜的奸细,却没有动他们,只装作不知,因此在伍胜这边看来,废掉的只是云南这步棋,广东福建这边仍在顺利推进,他同时也不知道三王暗地里联合的事,在他的认知中,三王仍在互相猜忌提防,轻易不可能合作,所以他在削藩时,只需针对端王一人,睿王和康王则不削反赏,以作安抚,便不会激起三王的联合。
到时候,端王即便被逼反,睿王和康王大抵也会因为事不关己而在旁观望,伍胜便可以逐个击破。
此计对伍胜有利而无害,再加上之前端王做的事狠狠气了伍胜一把,怒意至今未消,朝会上一提出削藩后,他果然中计。
削藩一事传到睿王康王耳中后,若是在没发现身边奸细之前,他们大抵会像伍胜想的那样作壁上观,但是他们眼下清楚地知道,伍胜除掉端王后,下一个遭殃的必然会是他们,因此也不敢再提继续等待的事,而是如端王一样,开始备战。
睿王和康王那边如楚逸尘预想般的顺利,但是在京中,却出了一件他意料之外的事。
在伍胜决意削藩后,赵邺自然是乖顺配合的,以往他不愿意的事都迫于伍胜的压力而不得不配合,更何况这回本就是他有意诱导伍胜这么做,因此很快配合伍胜拟好了圣旨,在朝会上宣布了此事。
但此事遭到了出乎意料的阻力,不是来自端王,而是来自朝中一名官阶不过五品的翰林学士徐直。
想要迫使伍胜改变决定不过是学生天真的幻想,伍胜对于这些胆敢违逆自己之人,只会用残酷的武力镇压。
有门徒遍布天下的齐开博出面,便可以凝聚天下士子的人心,如此或可迫使伍胜改变决定。
但对于不曾知晓赵邺计划的徐直而言,自觉是等不到了,因为伍胜此次削藩的决定某种意义上已经触及了一种底线,他要堂而皇之地对端王动手,而在端王之后便是睿王和康王,最后整个赵家江山都将易主。
对于隐患,伍胜自然是除之务尽的。
十年压迫中,有人选择加入伍胜的阵营,换取青云直上的机会,也有人选择隐忍,静待一个光复正统的时机。
徐直死谏一事很快在京城士子之中传开,伍胜这十年重武轻文的做派本就在士子中积怨颇深,徐直的事则像是一个引信,彻底引燃了众人的怒火。
因此徐直不再选择忍耐了,他在朝会上公然反对伍胜削藩的决定,在遭到伍党众人的喝骂反驳后,他一时气急,竟是直接以头撞柱,血溅当场。
不行,得想个办法尽早把老师救出来。楚逸尘努力让自己冷静,他强握住自己不断颤唞的手腕,给赵邺写了封信。
齐开博曾跟楚望伍胜一样是先帝的托孤大臣,伍胜对楚望有杀心,对齐开博也有,只是十年前除掉楚望后,因为齐开博识趣,自己主动隐退,再加之当时的伍胜对朝廷的把控还不强,所以才没有下死手。
时隔十年,齐开博在学生的簇拥下重入京师,此事的发展至此已经完全超出楚逸尘的控制,人算不如天算,他再如何计划缜密,思虑周全,都料不到会有眼下的局面。
楚逸尘听到此事时,拿笔的手都不自觉颤了一下,虽说伍胜现在还没有宣判会如何处置他们,但齐开博那么大的年纪了,别说是受刑,就是稍微受了点凉,都可能熬不过去,而监狱是什么样的环境,楚逸尘是亲身经历过的,阴冷潮湿,腐败的气味萦绕鼻端,老鼠的啃嚼声日夜作响,便是把身体健康的青年人放到这里面,不出几日,都会憔悴不堪,形销骨立。
学生将信送到京郊代县的齐开博家中后,齐开博沉默了许久,终究是长叹一声,十年前他退了,如今他已是耄耋之年,本就没多少年好活了,难道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吗?
他应下了此事。
徐直为人正直清廉,若是在有明君统治的年代,或许会有一番作为,但眼下统御朝政的是伍胜,他非但重武轻文,同时还打压一切敢于违逆自己之人,左都御史楚望的下场便是最好的例子,因此,朝中如徐直这般的文臣,在十年前左都御史倒台,太傅齐开博退隐后,便甚少发言,以免一不小心失言后,引火烧身。
几乎是十年前楚望一案的重演,在齐开博刚刚归朝时,伍胜便以齐开博意图谋反为由,将齐开博,及跟随其的一众学生全部抓捕入狱。
但今时不同往日,整个京师都在伍胜的掌控中,可偏偏齐开博却敢率着一众学生跟自己作对,这些人闹得越凶,伍胜心中的忌惮就越深,这让他意识到京都并非稳若金汤的城池,这群他一向看不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便是这城池中暗藏的隐患。
楚逸尘想要暗中联络老师,让他不要掺和此事,以及劝说那些学生早日散去,不要继续与伍胜对抗,可惜时局变如山倾,难以预料,也难以控制,当他能够联络上齐开博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在齐开博决定重入京师的那一刻,伍胜就注定不会再放过他。
伍胜的杀心如此坚决,眼下旁人都救不了齐开博,唯有赵邺可以,他和楚逸尘一样是齐开博的学生,他同时还有皇帝的身份,可以违背伍胜的命令强行放人,事后伍胜追究起来,赵邺只需说是因为不忍看老师受苦。
齐开博曾经主管太学,他除却是赵邺的老师,同时也是很多读书人的老师,可以说,细细攀扯起来,这天下的大半士子,都是齐开博的门徒。
士子们在京中开始举行大规模的游行,反对伍胜削藩的决定,伍胜派兵逮捕关押了一批人,但这并未能恐吓住他们,反而如油入烈火,众人的怒火越烧越旺,只是这些士子多是没有官职的学生,自知不可能与伍胜作对,便有人提议,去请出已经隐退多年的太傅齐开博。
赵邺在伍胜面前一直是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傀儡形象,他为了昔日的恩师难得大胆一次违抗伍胜的命令,这并不会引起伍胜的忌惮,毕竟齐开博那群学生大都如此,明明一个个平常都是软弱可欺的书生,此刻却敢因为一件本与自己无关的事与手持尖刀的官兵公然对抗。
伍胜只会对能够笼络人心的齐开博愈加忌惮,派出追兵围杀,而只要在把齐开博放走之后及时接应,将其送出京城,便可以保住性命。
楚逸尘将他的计划详尽写到了信中,他以为赵邺会同他一样顾念往日的师生之情,可等来的却是赵邺的拒绝。
赵邺在回信中说得情真意切,他自然也挂心老师的安危,只是此计太险,伍胜被那群学生闹得正是怒火中烧的状态,他若是在此刻出面与伍胜对抗,难保不会被迁怒,而若是因此引起伍胜对他的猜忌,他们的大业便会功亏一篑。
他说了许多,说自己的为难,自己的苦衷,自己为了大业不得不做的牺牲,但这终究都掩盖不住那个令人心冷的结果,他拒绝去救自己昔日的恩师。
同时,他也要求楚逸尘不要再管此事,一切以大局为重。
但楚逸尘怎么能不管?那是他的老师,师者如父,那是在他失去所有亲人后,仅剩的堪比至亲的存在……
“不,等等,先别走!”楚逸尘手脚冰冷地看完信后,叫住送完信就想离开的凌宏,眼下能救老师的只有赵邺,他必须说服赵邺。
但是怎么说服?之前的信件他已经将利害阐述得够清楚了,他还能怎么说服……楚逸尘心如乱麻,而且越急他就越乱,乃至于他说话时都有些语无伦次。
“你帮我跟陛下说,”楚逸尘努力地让自己说得有条理,“救了老师,便能赢取天下士子的支持,而且只要小心行事,此计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伍胜应当不会为此猜疑陛下……”
不行,这些他之前都已经说过了,楚逸尘冥思苦想着更有说服力的说辞,但未等他想出来,一直寡言少语,只做个传信媒介的凌宏突然开口说:“楚公子,你也说了只是可能成功,陛下千金之体,怎可以身犯险呢?”
他说话时眼神中带着种怜悯,像是在怜悯楚逸尘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凌宏的一番话让急乱的楚逸尘一下清醒了,是了,他怎么说都是没用的,赵邺不可能同意这件事,因为这是在让他冒险。
被逼无奈的情况下赵邺自然肯冒险,但眼下到被逼无奈的情况了吗?远远没到,此事非但跟他无关,甚至齐开博死了之后,民怨沸腾,反倒对赵邺之后的计划更加有利,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冒险救对方呢?就因为那是他曾经的老师?
这个理由对楚逸尘来说足够,但对赵邺来说,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楚逸尘心口发寒,他不是不明白赵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一个合格的帝王就该是这样的,冷酷且现实,但在这一刻,他依然感到心冷。
凌宏走后,楚逸尘呆呆地坐在屋内,他发了会儿呆,突然走到书柜旁,将那些他平日里小心存放的文章通通拿出来,他一张张地看着,片刻后突然发疯一样的,将这些文章像扔废纸一样扔了满地,扔完后,他又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倚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抱臂低泣,便像是十年前那个只能看着家人一个个被处死的孩子一样无助。
被调出城执勤了几天,今天才刚刚回来的柏空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废纸扔了满地,以及坐在废纸中,眼眶泛红犹带泪痕的楚逸尘。
本来因为终于回家了心情还挺愉快的妖怪一瞬间变得暴躁起来,他鼻尖抽[dòng],嗅着屋内残留的气味,像是在嗅是谁入侵了他的领地。
他同时走到楚逸尘身边,语带杀意地询问:“谁欺负你了?”
“柏空……”一直到柏空走到身边后,楚逸尘才像是发现他回来了,他虽然唤了柏空的名字,却双眼无神,魂不守舍,呢喃着说些自己都不理解的话。
“柏空,我的老师要死了……哈哈……”楚逸尘语气先是低沉,片刻后却又突然笑起来,“我的老师要死了,柏空,我的老师要死了……”
笑着笑着,他眼角突然又落下泪来,像个孩子一样呜咽:“我的老师要死了……我救不了他……十年了,我还是救不了任何人……”
他又哭又笑,状似疯癫,把柏空吓得尾巴都绷直了,耳朵也紧紧贴在脑后,他不明白楚逸尘这是怎么了,楚逸尘口中的老师又是谁?
他试着跟楚逸尘询问,但楚逸尘像被魇住了一样,只不断重复着“我的老师要死了”这句话,柏空得不到答案,但他知道他老婆此刻的状态很不对,很无助很脆弱,他便也坐到地板上,靠在楚逸尘身旁,像是之前生病时那样,轻拍对方的脊背,想让对方好过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安抚奏了效,还是因为哭了太久耗尽了力气,楚逸尘的声音渐小,他将头靠在柏空肩膀上,昏睡了过去。
柏空等了片刻,等楚逸尘睡熟后便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然后他又开始收拾屋内的废纸,将这些废纸捡起后他才发现这并不是废纸,而是楚逸尘写的文章,平日里楚逸尘教他识字时,他看过一部分,但还有很多他没看过的,而无论是他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这些文章上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有同一个人的批注。
这批注之人有时像师长一样严厉,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楚逸尘文章中的错误,有时也会像长辈一样和蔼,对楚逸尘说些勉励的话,这堆文章是楚逸尘在十年间陆续所写,而这批注之人虽未能与他见面,却也以这样的方式伴着他走过了这份外艰难的十年,让他即便身陷教坊司这样的污浊之地,也能够继续读书习字,学得治世的韬略。
柏空之前一直不知道这位“闻多居士”是谁,但他回忆了一下楚逸尘方才说的话,又联想了一下他不在这些天京中发生的变故,难得的用脑子思考推理了一阵后,他似乎终于知道楚逸尘口中的老师到底是谁了。
柏空将散落的文章整理完后放好,又走到昏睡的楚逸尘面前,一声不吭地低头看了对方片刻。
即便是在昏睡之中,楚逸尘也不得安稳,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噩梦,时而发出难懂的呓语,又时而不受控地抽搐两下,好似受惊的小兽。
柏空渐渐下定了决心,他伸手拂去楚逸尘眼角未干的泪痕,轻声但有力地保证说:“你不要难过,你的老师不会死,我去帮你救他。”
他换了身衣服,随即便悄声离开房间,遁入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