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柏空小心翼翼地观察楚逸尘的神情,自他答完最后那个问题后,楚逸尘就一言不发,像个木雕那样呆坐着,眼中没有任何神采。
他好似又变成了刚进山时那样,明明人就坐在柏空面前,却又莫名的感觉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柏空有些害怕,因为他知道都是因为他楚逸尘才变成这样的,他对对方撒了那么多谎,初遇在撒谎,重逢后也在撒谎,眼下所有谎言都被揭穿,不光是楚逸尘要直面真相,柏空也得直面他骗了楚逸尘那么多次的事实。
柏空愧疚得尾巴都不敢晃了,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对楚逸尘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将楚逸尘从那种木雕一样僵硬麻木的状态中唤回神来,他看着连脑袋都不敢抬的柏空,沉默了片刻后说:“你不用道歉,其实,我很感激你。”
“即便你说爱我是骗我的,但你确实帮了我许多。”楚逸尘回想着他与柏空相处的一幕幕,如若没有柏空,他的老师不会得救,他除掉伍胜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还有平日里,柏空真的也给他带来了许多感动和快乐,那或许是他自十二岁家破人亡以后,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
而且,柏空骗了他,他又何尝没有骗柏空呢,他一开始也不过是抱着利用的心思接受对方的感情,他是没有任何立场怪罪柏空的。
京城那一段纠葛,归根究底,不过是两个骗子在互相欺骗演戏罢了。
如今真相大白了,楚逸尘虽然初时难以接受,但给他一点时间缓和一下情绪,也就可以慢慢调整过来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新的开始。
楚逸尘注意到了自己身后的这条小尾巴,也注意到了柏空脸上的担心和紧张,便侧过头对柏空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就是出来走走。”
楚逸尘微微蹙起眉头,他不是怪柏空,他只是担心,那道士是为了柏空来的,在昨夜见到柏空时,眼中的贪婪他也看得分明,此次失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经历过失去后,方才能明白对方到底有多重要,楚逸尘真的很庆幸,庆幸此刻,他还能跟柏空一起,在这阳光灿烂的草野上并着肩漫步。
对他而言,这曾经是他唯一的能够与柏空联系的方式了。
只是一夜过去,那道士现在八成早跑下山了,追都不知道往哪里追,他眼下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他出门只为散心,但他一言不发从桌边离开出了屋子的举动,在柏空看来却非常可疑,像是要做什么傻事,因此楚逸尘起身后,柏空也紧跟着站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虽说道士跑了,但他还留下了一点东西,比如那些被楚逸尘毁掉的符箓。
他的视线落到柏空怀里抱着的那个檀木盒上,刚刚追出来追得着急,柏空也没想着先把盒子放下。
“跑了……”这个问题让柏空又是一阵心虚
楚逸尘此刻把盒子拿过来,将这密封了数月的骨灰盒重新打开,他有一段时间里,成天抱着这个盒子发呆,千里迢迢地从京城来到雾隐山,也一直把这个盒子珍重地放好,走山路摔倒时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把盒子抱在怀里保护好,不让其起破损洒漏。
楚逸尘只好说得更直接点:“我真的不怪你,其实,我还有点庆幸你骗了我。”
这一次他不需背负沉重的仇恨,柏空也不需隐瞒妖怪的身份,他们终于可以毫无挂碍,毫无隐瞒的,以新的方式相识。
“那道士是奔着你来的,他想要用妖怪的内丹炼药,今日逃走日后恐怕会卷土重来,你务必要小心进山的生人。”楚逸尘叮嘱了这么一句,见柏空乖乖应下后,他又说,“你还记得昨夜遇到道士的地方吗?我想再过去看看。”
可因为柏空对他撒了谎,所以已经化为尘土的人可以重新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话,跟他坦白,为他的举动担心忐忑,而不是像那个冰冷的木盒一样,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有半点回应。
,虽然是为了急着回来给楚逸尘喂药,但他把这个欺负了楚逸尘的坏人放跑了也是事实。
楚逸尘将盒子里的草木灰拿出来散到风中,又将盒子扔到灶膛里烧掉,做完了这一切,他长吐了一口气,轻松得便像是割舍掉了一段过往。
正好天光大亮,今日是个阳光明媚,无雪无风的好天气,楚逸尘决定出门走走。
而且狐狸一家也在那里,楚逸尘受了伤,那只大狐狸受伤也不轻,也不知道一夜过去如何了。
“对了,昨夜那道士去哪儿了?”把自己的心绪整理完后,楚逸尘终于想起来问。
柏空显然没信,脸上还是一副忐忑状。
“记得。”柏空不说对雾隐山的一草一木都了若指掌,但也绝对不会不认识自己昨夜刚刚走过的路,他当即给楚逸尘带起了路。
楚逸尘昨夜跳下陡坡时擦伤了手臂,其实小腿上也有一块伤,不太影响走路,可因为衣物跟伤处不断摩攃带起的疼痛,他走路的姿势不免有点蹒跚。
柏空注意到了,立即就意识到应该是楚逸尘腿上有伤,他本来就是要给楚逸尘检查身上的伤处的,结果刚刚解开衣服人就醒了,然后坦白交代了半天,也没顾上继续处理伤口。
此刻见此情状,立刻就说:“我先给你处理下伤口再去。”
他说着就要把楚逸尘往木屋带。
可楚逸尘没跟着他走,拒绝说:“这点伤不急,晚点处理也一样,先过去看看。”
柏空拗不过他,只好继续带路。
不过去归去,路又不一定要楚逸尘自己走,柏空往地上一趴,就从人形变成了那只与楚逸尘相伴多日的大狗。
楚逸尘眼看着柏空在自己面前从人变狗,看得都愣住了。
虽说柏空昨夜也变过,但天太黑,他压根没看清柏空变化的过程,此刻却是阳光明媚,而且柏空变化时就在他旁边,按理说他应该将每一个细节都看清了。
可实际上楚逸尘还是没怎么看清,柏空变化时,他似乎看到了一层山外那种白雾一样障眼的雾气,朦朦胧胧的,他一个错眼的功夫,眼前的人就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了。
大狗蹲下`身体,转过头示意他坐上来。
楚逸尘坐上去了,他也不是第一回坐在大狗背上,但这一回却感到格外新奇。
他摸着大狗背上的毛发,好奇道:“你到底是怎么变化的?”
“就、就这样变呀汪。”虽然已经不用再装狗了,可柏空还是没改过来学狗叫的习惯。
“那你的衣服呢?是毛发变的吗?”楚逸又尘说。
“算是吧。”柏空一边背着楚逸尘赶路,一边也不耽误说话,“那种衣服只能算是障眼法,只能变没有,是不能脱掉的。”
所以他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弄来一套人类的衣服,他自己变的衣服虽然乍看也能糊弄过去,但还是容易露馅。
“所以……”楚逸尘眉梢一挑,“从昨晚到现在,你其实一直什么都没穿?”
“对、对啊汪。”柏空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感觉心虚,明明他一向是不穿衣服的。
楚逸尘心道自己岂不是直接坐到了赤身裸体的柏空背上,甚至前几夜他还一直跟大狗抱着睡在一起,换算过来不就是他抱着□□的柏空……
不,这事还是不能这么算的,人形和原形不能混为一谈,他以前帮柏空洗头时意外看到对方身体的全貌,便红了脸颊,匆忙找了借口离开,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但
大狗天天什么都不穿在他眼前晃,他也没什么想法。
没错,这不一样。楚逸尘说服了自己,便也重新恢复了镇静。
虽然柏空背着楚逸尘没有用上全速,但跑了半个时辰后,便也到了地方。
柏空趴在地上,将楚逸尘从他背上放下来,然后依然维持着大狗的样子,他一直都是更习惯原形,去山下变成人形是逼不得已,有选择的情况下他还是会选择以原形活动。
楚逸尘在附近搜寻了片刻,很快找到了被他毁掉的那袋子符箓,以及那根被道士留下的捆仙绳。
这捆仙绳着实是个法宝,道士若非是为了逃命想必怎么也不会舍得把这法宝留下,这印证了道士已经跑远了的猜测。
楚逸尘想将这捆仙绳拿起,带回去研究研究,但是他一有这个意向,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柏空立刻跳出来阻止。
他一爪子踩在绳子上,对着楚逸尘严肃地“汪”了一声,他可没忘记这绳子昨夜有多难缠,幸好楚逸尘想到了绳子吸收妖力的原理,以及那道士无意给的提醒,才让柏空成功挣脱,不然昨夜怕是凶多吉少。
“没事,这绳子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危险性了。”楚逸尘安抚着说。
法宝再厉害也得有人催动,而且应该也有一定的距离限制,那道士若是隔那么远都可以催动捆仙绳,那就该让捆仙绳飞回去找自己才是,不会落在这里。
他将自己的推断朝柏空一说,柏空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犹犹豫豫地挪开爪子,但他还是不允许楚逸尘碰,只自己把绳子团在一起叼着。
把道士留下的东西找到后,楚逸尘又开始找狐狸一家的踪迹,可现场太杂乱,到处都是脚印,根本辨认不出来狐狸一家到底去哪儿了。
不过他找不到,柏空却找的很容易,得知楚逸尘在找什么后,柏空用鼻子贴在地面上嗅了嗅,便往一个草丛走去。
楚逸尘跟在他后面,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了藏在草丛里的“嘤嘤”叫声。
他走过去一看,就看到了一个中空的树洞,以及躲在树洞里的狐狸。
一共三只,两小一大,正是楚逸尘昨夜见过的那一窝,小狐狸看起来平安无事,毛发上也没有伤处,但是大狐狸就不是了,它趴在树洞里,遍体鳞伤,左前肢以一种不太正常的姿势摆放着,像是断了。
两只小狐狸一直围着大狐狸在叫,舔舐着大狐狸的伤口,可大狐狸毫无反应。
楚逸尘赶紧察看了一下,见大狐狸胸膛还在起伏着,才稍稍松了口气。
两只小狐狸见到他过来时有些害怕,但它们记得这个人昨夜救了它们,因此此刻也不顾上害怕了,一左一右地对着楚逸尘“嘤嘤”起来,像是在求他帮忙救治它们的母亲。
“别急,我先看看伤。”楚逸尘安抚了一下两只小狐狸,然后又去细细察看去大狐狸的伤势。
大概是察觉到生人的气味惊醒了,大狐狸从昏迷中睁开眼睛,它本能地要呲起牙摆出攻击姿态,但是发觉是楚逸尘后,它炸起的毛发又平顺了下去,它睁着眼,对着楚逸尘哀哀叫唤了两声。
虽说听不懂狐语,但楚逸尘看得懂大狐狸此刻的眼神,那是母亲对幼崽的担忧,这大狐狸大是概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在对他托孤。
野兽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断了腿就捕不了猎,没有捕猎的能力就养活不了自己,也养不活幼崽,就算它的伤势其实并不致命,但这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慢性死亡。
野兽或妖怪间不存在救助这一说,但楚逸尘是个人,人就是这样,看到路边受伤的小动物就总忍不住捡回去救助一番,更何况这大狐狸昨天也帮了自己不少,怎么也是共患难的交情了,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狐狸一家病死饿死。
所以他摸了一
下大狐狸的脑袋,顺着毛说:“没事,我能帮你把断腿接起来,你的伤会好的,不用担心。”
大狐狸又“嘤嘤”了一声,眼里流下泪来,像是在表达对楚逸尘的感激。
楚逸尘于是又摸了一下,这狐狸皮毛确实很不错,摸起来蓬松又柔软。
他在品评狐狸的皮毛时,并没有发现一直站在他后面的大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垮起了狗脸,耳朵也向着两侧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