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夜半。
“轰隆——!”
魏淮从睡梦中惊醒,坐了起来,看向窗外。
“下雨了。”江怀无也皱着眉,望着窗外。
空中时不时闪过的几道亮白色闪电照映在油纸糊的窗户上留下一道虚影,而后很快消散,徒留眼前久久消散不去的一道模糊白光。
“明天还能按时上路吗?”魏淮有些担心。
江怀无想了想说:“不知道,这个明天先问问车夫能不能走,他经验多,判断更准确。”
魏淮点了点头,这时隐约听见外面似乎传来几道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火光从窗外闪过。
“外面好像出事了。”他面色蓦然变得有些凝重,虽然没有收到宫里传来不好的消息,也就表示自己还没暴露,可消息送过来毕竟还要些时间,要是是来杀他的,现在就他和江怀无两个人,恐怕会落了下风。
江怀无看着他神色软了些,甚至微微勾唇,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不要害怕,我去帮你们找回来可好?”
小孩脸上的恐惧消散了些,躲在大人身后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江怀无的身影眼神亮了些。
等到了地方,几道身影的面容逐渐浮现出来,这家的主人举着火把,身上也没有穿遮雨的斗笠,在大雨中淋了个浑身湿透。
魏淮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看着江怀无眼里映照出的火光,就像是两朵跳跃着的火苗,熠熠生辉,仿佛无尽的生命力都包含其中。
“造孽啊!”为首的老人年纪很大了,脸上长满了崎岖的皱纹,像是一道道沟壑,“我们的马棚突然倒了,两匹马也跑了出去,这可叫我们今年怎么活啊!”
出了门,远远就见前方亮着几点灯火,在黑夜中尤其明显。
江怀无抿了抿唇,抹了一把脸上沾到的雨水,答应了,“以自身安危为重。”
魏淮默默往江怀无身边靠了靠。
青年时的朝气,还未被玷污的正义感,永远愿意发光发热的信念……魏淮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看见过这种东西了,甚至在这过程中,自己也早已被同化,变成了儿时的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江怀无也没太推辞,将钱收了起来,转身看向魏淮,“走吧。”
果然。
见他们回来,几人很是高兴,泪水与雨水混杂在一起,脸上又哭又笑,不住的给他们道谢。
他见魏淮身上湿的不多,放心了些,“我去帮他们修马棚,你先睡觉吧,裤脚湿了记得换掉,不然会着凉。”说着手中举着火把,转身就要离开。
“走!”魏淮调转马头,声音被雨声和雷声盖住大半,隐隐约约听不太真切。
“老人家,你们在这是做什么?”魏淮问道。
两人朝那边走去,几个人影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是能听到几声哭啼。
他现在无比庆幸,刚刚出声的时候也打了雷,不然恐怕坦白的日子就要提前到今天了。
“往哪个方向跑了?”江怀无突然出声问道。
“那……那边。”老人旁边的一个孩子伸手指了指,脸上的表情有些害怕但不见悲苦。
两人都是练过的,轻功自然不在话下,魏淮虽然练得少,但宫里专门有师傅给他传功,内力也算深厚,虽然不如江怀无纯熟,但跟上还是没问题的。
他已经习惯了做事前先考虑三分,为什么这马棚之前不倒,之后不倒,偏在今天倒了?为什么偏在他住进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这种巧合是否是敌人布置的陷阱?这都是要考虑的事。
“去看看。”
江怀无没拦着,只是嘱咐他拿上避雨的斗笠。
江怀无也听见了声音,“是我们借住的这家人的声音,我出去看看。”
“……”怎么开始有点吓人了。
他回头看看江怀无,也坐在马上将马停了下来,马儿正在原地踏着碎步。
熟悉了官场上的推杯换盏,再拿起酒樽时也再想不起最初饮酒的意气与洒脱。
周围的小辈们也哀哀切切,脸上再不见今日下午接待他们时清亮的笑容。
“你棕我白!”魏淮喝了一声,动作十分利落的翻身上马,适应片刻后,调整缰绳,随后猛地一拉,将不断前冲的马匹停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他们便在树林里发现了两匹马,一棕一白,养的都还不错。跑出来恐怕是因为被这雷声和闪电吓到了,这才受了惊,冲进树林里。
他还太小,并不知道这两匹马对他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身边压抑的气氛感染了他,幼小的心灵并不能排解这样的压力,才显得十分害怕。
他自问如果今天没有江怀无,他是会选择帮忙还是冷眼旁观。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会骑马。”魏淮说着,跟上了江怀无,没等他拒绝,又说:“马有两匹,你一个人也不行。”
“我也去。”魏淮心里不太踏实,这种时候就不能落单,否则更危险。更何况,不亲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更没底。
等两人骑着马回到村子,刚刚的小孩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家长赶回了屋子,剩下的但凡是能动的,都在冒雨修缮马棚。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不想再将江怀无拉入官场的想法。像这样的人,就该像天上的鸟一样,离这乌烟瘴气尔虞我诈的地方远一些。
后者。
“恩人啊,这些钱你们拿回去吧,”为首的老人将下午他们租借屋子的钱又还了回来,拼命的往江怀无怀里塞,“你们救了我们的命,这些钱我们不能要。”
魏淮在下一刻给出了答案。
“今年就指望这马能卖个好价钱!可现在……唉!”老人捶胸顿足,腰弯的根本直不起来。
魏淮看着他直觉江怀无不会就这么直接回去,果不其然,到了房里,魏淮脱下了斗笠,但江怀无依旧没有动。
为了谨慎起见,他大概率会选择相对安全的道路。
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安全,只要当做外界毫无事情发生,意外就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我来帮你。”魏淮走到江怀无身边。
“你来做什么?”江怀无皱眉,“快回去,我一个人就好,淋了这么久的雨,会生病的。”
“我身体好着,这点雨算不上什么。”魏淮没逞强,他有内力,没那么容易生病。
江怀无叹了口气,我专门带你回来一趟,就是想叫你好好休息,“这是我要帮他们,你快回去,跟你没关系,不用……”
他怕的就是如果不这样,魏淮见他去帮忙,大概率也要跟着,毕竟在那种场合下被一群人围着,她或许会不好意思而勉强自己帮忙。
江怀无不想她勉强。
都是陌生人,帮与不帮都看自己的选择。
“我帮你。”魏淮打断他,看着江怀无的目光十分认真,他发誓这是他成年以来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我是来帮你的。”
江怀无怔住了。
魏淮依旧不相信那些人,会怀疑今天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纯粹巧合。
但他相信江怀无。
他也只是在帮江怀无。
就好像是在帮曾经还依旧赤城的自己。
——
第二天临走,魏淮看见房间桌上放着几两熟悉的碎银。
不得不说这同样让他一点也不意外。
得益于昨晚房子的主人见他们身上沾了雨水,久久不能劝他们多留下来修整一天后,连夜给他们烧了两桶热水还有姜汤,去去寒气,第二天起来一点也没有要感染风寒的迹象,除了休息时间太少精神不太好以外,其他都很健康。
江怀无也松了口气,在他眼里魏淮的身体还是像初见时那样脆弱,就怕淋了雨又生病,那样的话说什么他也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车夫住的远,不清楚昨晚的事情,只以为二人大概是因为不习惯村里的环境都没有睡好。
“二位,接下来几天我们应该都要找村子借住,晚上睡不好可不行,路程还有几天要走嘞。”他给魏淮和江怀无先打了个预防针,提醒了一下。
“知道了,大概还要几天?”魏淮问。
“天气好的话应该还要三四天吧,虽然昨天下了雨,不过看这路还行,没有特别泥泞,马车还是能走的,就是可能慢一点,这样的话以后不下雨应该最多五天就能到了。”车夫想了想,给了个参考答案。
这时间倒也还行。
魏淮点点头,放下帘子没有再说话。
两人昨日晚上都没有睡好,坐在车厢里昏昏欲睡,临睡前,魏淮看着江怀无认真说道:“等到了京城,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可能……”
可能你会很生气。
话还没说完,江怀无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闭目欲睡。
“……”魏淮张了几次嘴,看了看他闭眼睡觉的样子都没再说出口。
这可是你不让我说的,到时候没有铺垫,突然来一下吓到了你可别怪我。
他抿了抿唇,也闭眼了。
然而江怀无此时心中却很纷乱,他不自觉的想阿淮是不是要跟他摊牌了?到时候自己该不该答应,她愿不愿意和他走?如果不愿意的话,他要留下吗……
江怀无想得越多,就越不想魏淮继续说下去,再拖一拖吧,他还没有想好……
一路上再没有发生什么波折,此后几天的天气都很不错,到达京城的时间比计划的五天还要早半天。
京城不愧是最繁华的地方,三人的马车进了城后就如同一只蚂蚁汇入了蚁群,街道两旁的建筑栉次鳞比,茶楼、酒馆、各种商铺和手工作坊,大大小小的货摊,来来往往的商贩琳琅满目,街上的行人不断,牵马拉车,挑担运货,还有拥挤在商贩店铺门口的行人,十分引人入胜。
送到了地方,车夫收了钱,便架着马车离开。
魏淮和江怀无走在街上,一个虽然住在京城中心最崇高的位置,但也很少在街上逛,一个则是从来没来过京城,两个人都对街道上的各种景色十分好奇,但凡遇上个小玩意魏淮都想去看一看,摸一摸。
江怀无见他满眼好奇,虽然他们围在卖拨浪鼓的小摊里十分的格格不入,但他还是问出了这句话,“你想要我就给你买。”
“算了,这个都是给小孩玩的。”魏淮撇撇嘴,不屑的拒绝了。
半个时辰后,江怀无的怀里多了不仅仅一个拨浪鼓,还有糖葫芦、小刀、甜点、果干等等。
“……”魏淮沉默片刻,“你放心,钱我肯定还你。”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江怀无没接话,而是问了接下来的行程。
魏淮前几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首先不能全盘托出,最好一步一步的来,最起码他不能一进城就把江怀无带到皇宫去,但如何解决落脚这个问题就成了关键。
思考了几天,魏淮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找个宅院暂时落脚,先把江怀无安排好,刚好他在城中倒是也有几个宅院空着。
“跟我来吧,不过你只能暂时在我以前的名下的宅院先住一段时间,”魏淮语气显得有些犹豫,他看向江怀无,眼带歉意,“抱歉,我家里管教比较严格,我要先和我父母说一下这些天的事情,才能带你回去,不然我怕他们为难你。”
江怀无点点头,表示理解。
随即他又开始想,家教如此严格,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家大业大,这样的话,她家中的长辈会不会不同意这件事?
魏淮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面上悄悄松了口气,回忆着记忆中的位置辨认着方向。
那座宅院还是以前某一个长辈送给他的,小时候不像现在这样不自由,偶尔出来玩玩还是可以的,他经常出来在城中转一圈,然后晚上就去那座宅院过夜,第二天一早再回去。
好在虽然这两年发展不错,不过京城的格局没有太大的改动,绕了几圈他还是找到了地方。
“就是这里了。”魏淮站在朱红大门前,这里地处比较偏僻,宅院建的很大,大门十分宽阔,看着十分气派,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更加了一分威仪。
他站在门前,突然发觉他是没有把钥匙带在身上的,那么问题来了,他们现在该如何进去呢?
魏淮站在门口沉思。
“怎么了?”江怀无有些疑惑,“不敲门吗?”
“不是,这座宅院很久没有人在了,”魏淮摇了摇头,“里面也没有人,但是我现在没有钥匙,钥匙在家里。”
“那就翻进去。”江怀无淡淡道。
没有人不是刚好,反正是自家的院子,也不会有人看见。
“……”魏淮一时沉默,他一方面在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一方面又觉得这些不遵守律法的江湖人可真是一副强盗思维。
“……那就进去罢。”
两人找了个角落,翻过院墙进入。
里面的草木长得都很杂乱,树下的落叶堆了厚厚的一层,看得出来确实很久都没人打扫。
江怀无环顾一周,心中愈发觉得阿淮家里或许真的十分富有。仅仅是一个没人居住的别院,却也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占到这么大一块地,房屋院落的建造也十分恢弘,不像是普通人家可以建造的房子。
“那,你就住这里,不过要稍微打扫一下。”魏淮推开门,眼前瞬间弥漫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尘土的味道萦绕鼻端,他在面前挥了挥手,“工具在那边,你自己找。”
江怀无犹豫了一瞬,“你什么时候走?”
“嗯?”魏淮想了想,“过会儿就走吧。”
他要先回宫一趟,看看他不在之后宫里变成了个什么样子,处理一下积压的比较紧急的奏折,然后叫人把库里的白玉赤阳找出来几根。
到时候手上带着点“礼物”,万一江怀无听他坦白完生气了,还可以拿着哄一哄。
“这么快?”江怀无手下一顿,转头看去,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他想叫魏淮别那么快,起码不要刚刚把他安置在这里就走掉。但是回家见父母这种事,也确实很难克制。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魏淮注意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怎么了?”他想了想,有点明白了。
这是刚到一个新地方不太安心吗?
出于自己骗人在先的心虚与愧疚,魏淮主动道:“你不想我这么快就走?那我等到晚上快禁宵的时候再走如何?”
刚好还能带他熟悉一下这座院子,好歹是自己大老远带过来的,怎么也不能亏待了。
江怀无拢在袖子里的手蜷曲了一下,眼神微不可见的亮了亮,“好。”
“那我先带你熟悉一下这里,免得你这几天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找不到东西。”魏淮说着,带着江怀无往外走。
说是带着熟悉环境,实际上魏淮也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具体的格局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能在走到某一处地方的时候隐约想起点从前的记忆,那些记忆中的东西或已经不在原位,或已经损坏,总之能用的没有多少。
“唉,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魏淮看着已经布满了蛛网的秋千,有些感慨,“当年我在这里玩的时候,这条绳子还不是这个颜色,是浅黄色的,比现在粗多了,坐上去特别稳。”
江怀无看了看秋千没有说话。
魏淮也只是看到了即兴感慨两句,没有在意江怀无的沉默,看完了这个就带着江怀无往下一个地点走去。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落山,魏淮看了看天色,对江怀无说:“差不多我也该走了,可能会在家里待两到三天,到时候我回来找你,白玉赤阳也会带来的。”
“好。”魏淮能为他多留这么半天,江怀无已经很意外了,再拦着他不去看望父母就过分了些。
魏淮道别后,转身出门,消失在街角。
江怀无犹豫了片刻,还是心里的好奇与不安占了上风,同样跟了出去。
他只是想提前看看阿淮家里是什么样的,到时候上门好多做些准备。
应该……没关系的吧?
江怀无的实力与经验都在魏淮之上,魏淮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后还跟这一道影子。既然已经到了京城的地界上,那就是自家地盘,因此他也放松了些。
最主要的是他是来与影一汇合的。
影一从他小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了,也是他见过最强的人。只要是在京城,就算他出了事,影一也会很快摆平。所以魏淮本就没有多少的警惕心就更少了。
因此,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江怀无的跟踪异常的顺遂。
随着路程的推进,魏淮距离皇宫越来越近,江怀无的脚步也愈发的迟疑。
他的心里冒出了些不太好的猜测。
下一个转角,江怀无顿在了原地,他不确定自己究竟还要不要继续跟下去。
犹豫许久后,他还是迈出了步子。
然而,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江怀无拎着剑站在巷口,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吹来的冷风也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踏——踏——”
几道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江怀无倏地回头,“谁——!”
都怪他刚刚跟的太入神,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人跟着。
江怀无暗自后悔,有些摸不透身后的人是不是来找他寻仇的。
如果是他的仇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的?
阿淮离开的方向,是否已经被看到了?如果被看到了,恐怕会给她带去麻烦……
想到这江怀无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既然行迹如此见不得人的跟上来,大概率也是敌人。
这样就好办了。
死人是绝对不会去找麻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