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正月里头舒舒觉罗氏带着秀若几人入了一回宫,未出十五,敏若将备下的装着金银锞子的荷包分给三人,又将新得的数匹好花色锦缎赠与舒舒觉罗氏。
舒舒觉罗氏喜欢极了,口中还不断道:“我这一把老骨头,穿到庵里去可惜了,倒是留给法喀媳妇的。”
敏若道:“海藿娜往后穿的日子多呢,这些是我觉着好,留给额娘您的,您穿着就是了。”
舒舒觉罗氏眉开眼笑地,又与敏若说了几句话,敏若道:“太皇太后这几日精神还好,我叫迎夏引着您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这会子太后应该也在那呢。”
舒舒觉罗氏以先后封后被赐封一品诰命,是有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的资格的。且她到了那里,对着太皇太后与太后,自然就规循矩步起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这一点敏若还是放心的,她唤了迎夏进来吩咐两句,迎夏笑着应下了,扶着舒舒觉罗氏走出内殿。
敏若又叫人带云若与兰若去前殿选缎子,方看向神情有些急而不安的秀若,问:“怎么了?”
秀若康熙六年生人①,今年算来已有十五岁,凡八旗女子十三岁便可参选,选秀撂牌子后回家自行婚许。秀若参加的是去年的选秀——没错,正是敏若被佟皇贵妃强拉去干活只坐了一天就死活不去的那场选秀。
清宫选秀按旗籍分先后,秀若是头一天选的,俩人算是短暂地见了一面,敏若还叫迎春送她出了宫门。
她属实有些词穷,瘪了半晌给云升扣了顶“不干不净”的帽子,气道:“那云升前头原配难产而亡,留下个病恹恹的阿哥,他屋里还三四房姬妾,养着两个孩子。我一过去先给三个孩子做了额娘,还要对着三四个房里人,是什么道理?!”
可以说大多数满洲八旗内部精挑细选过的高门婚配,还是可以做到新郎新娘都身心干净的。
若是没有便罢了,可秀若的终身大事,又怎能拿去赌一个概率呢?
谁知道大前年康熙忽然心血来潮赐了他这堂弟一个不入八分辅国公爵位,云升才一朝从闲散宗室翻身成了辅国公。
敏若记得原身去世前,京师城中便有“傻姑爷”的传言,被嫔妃们拿来当着笑话讲过——大多数嫔妃表面上看着一个赛一个的端庄淑婉内敛端庄,其实私底下的话题也有颇为狂野的。
但架不住云升先头已成了一次婚,他原配是四品官之女——这其中也有一个缘故,皇太极的子嗣里,云升的阿玛高塞这一支本不是十分煊赫的,先帝当年只封了这个哥哥一个辅国公,康熙八年才在病中由康熙这个侄子擢升为镇国公爵,可见这一支是不大受皇帝待见的。
今生巴雅拉氏也为秀若开始相看人家,敏若告诉秀若那句话,全因前世这门婚事秀若便不大看得上眼,嫁得不情不愿,随云升在京几年,夫妻感情并不和美。
所以秀若的婚事就交给她额娘巴雅拉氏定夺了,敏若走之前叮嘱秀若她们那句话,多少也是因为秀若的婚事。
时下满洲高门教育子弟多是习武,后来又添上读书,凡是家风清正些、督促子弟上进的人家,婚前是不许读淫邪之书的。所以有的子弟成了婚连怎么圆房都不知道,还闹出过笑话来。
高塞常年居于盛京,于朝中并无声势底蕴,云升也不是他的承爵人,当时谋婚自然寻不到什么高门。
至少在原身薨逝之前,她这个妹妹婚后的生活并不算很如意。
秀若前世被巴雅拉氏许给不入八分辅国公云升,云升系皇太极之孙、顺治皇帝之侄,也就是康熙的堂弟,生于康熙三年,略年长秀若几岁,十七年被封为不入八分辅国公,这样单看起来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年岁相仿。
不怪她愤怒,虽然后世对满洲八旗子弟从来以“私生活混乱”揣摩,但其实直到清晚期,大部分的八旗高门子弟在婚前都是身心干净的,别说逛青楼楚馆,便是身边有几个使唤丫头的都少,都是老妈子们伺候大的。
秀若倒是未必有敏若想得那样多,她虽素来聪颖,到底见过得少,钮祜禄家的宅斗,大家水平属实都很一般,她也未曾经历过多少精深阴谋,自然也不会从中练出敏若这种下意识揣测各种可能的“本领”。
人心都是偏的,不管到底是秀若和云升哪个的缘故才叫日子过得不好,相处了几年,敏若都只会希望秀若日后过得如意,所以若是秀若向她开口,她会以贵妃的身份委婉地暗示巴雅拉氏这门婚事不可行。
若云升原配的死真有猫腻,哪怕不是阴谋算计而只是冷落施压,其人心性也足以令人胆寒。
她只有一个想法,“世人要求女子三贞九烈,我都一一做到了,这些年我自认规循矩步从无差错,本堪得良配,凭什么就要配个……不干不净的男人?”
——其实在她看来云升也属实不是良配,虽然满人不在意嫡继名分,继妻娶得出身比原配高的大有人在,可云升与他原配瓜尔佳氏少年夫妻,瓜尔佳氏身体颇健朗,没想他一朝封爵,只隔两年瓜尔佳氏便难产而亡溘然长逝,而云升立刻寻觅下家,并看上了出身满洲镶黄旗、果毅公府嫡出的秀若。
不怪敏若阴谋论,阴暗之事诡谲算计她前世已经见过太多、经历过太多,所以刚从原身的记忆里知道这件事,她就下意识地联想到许多。
敏若既已入宫,秀若便不会入选了,康熙也并无为她赐婚的想法打算。去年选秀时他朝堂上正忙着,将所有事都甩手交给了佟皇贵妃,赐婚的几家都极亲近的宗室与心腹大臣之女,旁的心半点没废。
云升的原配于去年六月里去世,满人男子本就没有那么在意妻孝,大多数都是在妻子去世一年内便迎进下一位继续掌管中馈。他现在若定秀若,等秀若待嫁数年,两边走完礼,到秀若出阁少说也得有二三年了,已是少有。
秀若因云升“不干净”而不满这点,寻常满洲姑奶奶或许也会有,但多半不会如秀若这般直接宣之于口。秀若在敏若跟前直接说出来,可见对这门婚事是当真不满极了,不顾自己的体面想尽一切理由想说服敏若,叫敏若为她出面回绝婚事。
敏若被秀若那句“不干不净的男人”逗得险些笑出声来,看着秀若愠恼极了的模样,还是使劲把笑憋了回去,点点头道:“你放心吧,你若不喜欢,我叫人与嫡额娘说一声便是了。本来云升也并非良配,他虽是有个不入八分辅国公的爵位,可偌大京师,年岁与你相仿,亦有爵位在身不弱于他的宗室子弟多了,或者不瞧宗室,八旗子弟年轻有为之辈大有人在。你年岁尚小呢,咱们且不着急,慢慢地挑拣两年,准得给你找个合心称意的才好。”
秀若听她这样说,顿时欣喜极了,想想又有些委屈,眨眨眼强压下酸意,敏若看出她的想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嫡额娘也是为你的婚事关心则乱了,云升到底也算近支,太宗皇帝的亲孙,年轻有爵,你过去就是一品夫人,在嫡额娘眼里可不是极好的亲事了?”
“她半句话都不愿听我说,我一说不愿为人继室,额娘便哭,我也哭了,便再不敢与她分辨婚事。”秀若泣道:“我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玛不在了我的婚事就是听额娘的安排,可我这一辈子保不齐就嫁这一次,难道还不能叫我找个合心的吗?我又不是想做王宝钏,也不想嫁穷书生私奔去,我只求找个性情好、家世相仿的,不管他有没有什么能耐,干干净净的,能待我好我就知足了。”
秀若这话说得心酸,都说满族女孩在家的地位高,其实也只不过是相对而言。婚事还是家长一手抓,婚前和男方可能面都没见过一次,嫁过去之后无论合不合心,打碎牙齿血往肚子里咽,也得把日子过下去。
婆婆磋磨小姑子作妖照样没法反抗,想回家做两天姑奶奶,做人媳妇的想要出门回娘家都得得婆婆的允准。
这样的日子,若是再找一个混账夫君,那可真就千难万难没法过下去了。
敏若握着秀若的手,想了想,又道:“你的想法,你可以与阿灵阿说说。他虽年幼,却是很沉稳的,与你又一向亲厚,嫡额娘听他的也多些。法喀与我说阿灵阿对你的婚事很上心,在法喀走前还特地托他注意军营里有没有品性好、有能耐、与你年岁相仿的年轻子弟。”
而云升其人文武平庸,敏若记得他在原身前世也不过是作为康熙用来制衡宗室的棋子,才进了侍卫处领了内大臣衔。
他显然是不符合阿灵阿挑姐夫的标准的。
秀若听敏若这样说,擦擦眼泪道:“我、我再想想罢……”
她有些不愿意将事情说给弟弟办,遏必隆早逝,这些年她半个姐姐半个娘地对阿灵阿,护犊子得很,也将阿灵阿视为了半个儿子,怎会愿意让弟弟为自己的婚事恼心。
敏若打断她道:“别想了,弟弟养这么大是做什么用的?就是拿来办事的啊!嫡额娘听阿灵阿的,你告诉他他准有主意,你越是瞒着他,往后他知道越该懊恼后悔,如今你叫他能帮上你一点,他心里才该欢喜呢。”
她顶看不惯这种拿弟弟当儿子养,养着养着养成心里娇宝贝的,阿灵阿今年过了年也十二了,再过几年就该议亲的年龄了,秀若还拿他当孩子看呢。
这么下去,岂不是到老了在秀若心里他还是个几百个月的小宝贝?
秀若也不知被敏若说动没有,缓缓点了点头,敏若知道光从她这安排不行,干脆安抚了一下她,稍后便去前殿书房里写了封信,大致将此事缘由经过写清楚,叫乌达嬷嬷转交给阿灵阿。
巴雅拉氏和秀若都把阿灵阿当孩子看,巴雅拉氏给秀若相看云升这事没告诉阿灵阿,秀若瞧不上云升不喜欢这门婚事,也没告诉阿灵阿。
可阿灵阿确实已经很大了,按照当下的世情,即便以他十二岁的年龄,能做的事情也远比巴雅拉氏和秀若要多。
他享受了这么多年秀若对他的关爱与呵护,本该有所回报。
敏若觉得无论兄弟姊妹间长大了最好的相处方式应该是相互扶持,而不是只有单方面的付出与一个人的获得。
而且秀若这件事,她对巴雅拉氏能做得有限,想让巴雅拉氏心甘情愿地放弃云升这个“金龟婿”,最好还是阿灵阿出面。
秀若低着头不言语,好久才对敏若道:“三姐……谢谢你。”
“谢什么?一家姊妹。”敏若笑看她,捏了捏她的脸,“瞧这委屈巴巴的小样子,婚嫁是你一辈子的大事,确实不能稀里糊涂地嫁了。父母之命要听、媒妁之言要有,可我们家格格也不能屈心抑志地嫁过去啊!是不是?”
秀若紧紧抿着唇,用力点了两下头,敏若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髻,道:“好了,这事你就放心吧。不过你可不要忽然看上什么‘才情优秀品性纯善’只是一时怀才不遇的寒门才子,到时候姐姐和你额娘可不好交代。”
不是敏若觉着寒门子弟没好人,事实上她对寒门子弟的好感度绝对比现在的八旗子弟要高,但自古以来富小姐和穷书生的爱情故事有几个是happyending的?
门户之见、身份之差,再加上当事人的自卑心理。
在最终成了悲剧的故事里,受苦受难的总归是富小姐,生活水准一下跌落谷底不说,还要被“爱情”背叛,到结局失去一切。
凭什么呀?
敏若理了理秀若的鬓发,尽量和缓容声,温声道:“行了,别哭了。叫人看到我的妹妹好端端地来、红着眼睛走,人家还以为我拿你怎样了呢。兰杜,打些水给四格格洗洗。我前儿得了一匣子头钗,没有内务府的印记,我瞧你们几个戴正好,等会取来你三个选,每人两支,再给海藿娜选两支。”
最小的兰若贴着敏若撒娇道:“三姐对嫂嫂真好!”
“对你们就不好了?”敏若捏了捏她的脸,“缎子钗子,哪一个不是给你们先选的?那匹水蓝与那匹豆青的也包上,回头冬葵你去一趟阿颜图府里。”
守在殿门口的冬葵笑着应“嗻”,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去选钗子,敏若在炕上坐了,笑看着她们,听着她们的说话声,也觉着心里怪舒坦的。
阿颜图府里,冬葵放下东西走了,阿颜图夫人喜上眉梢,翻看着料子与头钗,道:“咱家格格这门婚事定得是真不错!你看未来姑爷如今也上进了,听说还立下大功劳了,回来至少也是个将军。贵妃娘娘又这样惦记咱家格格,没进宫时常喊咱家格格出去玩,入了宫还三五不时地赏东西来。瞧这缎子颜色多正、入手轻薄柔软,裁春衣定然是极好的。”
阿颜图吸了口水烟,瞥了眼桌上的东西,点点头道:“是不错。喊格格来吧。可惜咱家的身份不够,入不了宫,不敢你该带着格格去向贵妃谢恩的。”
阿颜图夫人一时有些落寞,那边海藿娜被喊来取东西,见了东西,果然也很喜欢,又有些羞赧、强做大方地问:“贵妃宫里的公公放下东西就走了?没有什么口信吗?”
“我的格格呀——”阿颜图指指自己闺女,“这可不是你这大姑娘该问的了。宫里的公公来咱们这等人家哪个不是趾高气昂的?贵妃宫里的人算好涵养了,咱们哪能多问什么。”
阿颜图夫人瞪他一眼,对海藿娜道:“别听你阿玛说,那位冬葵公公常来常往,哪一次不是笑呵呵的?这回是没有姑爷的信儿,没准下回就有了呢?你就别念着了,一旦有了消息,额娘准第一个叫你知道。”
海藿娜点点头,她尚不知道,法喀回来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吴世璠一落到清兵手中,他那岳丈与被法喀他们刻意放走的吴应期没用安亲王怎挑拨,就立刻斗得昏天暗地的,两边为了争权恨不得悄悄暗杀了对方,安亲王拿着吴世璠这个“天子”在里头搅浑水,挑拨得两边真动起刀枪来,内斗最耗实力,如今最新给康熙的战报是清军已趁“吴”系不备连下三城直指昆明。
郭壮图在吴系经营多年实力雄厚,前些年挟吴世璠这个天子,作为吴系的实际控制者,属实积攒了不少资本。
吴应期真刀真枪地与他干起来竟然反而不如,如今已在法喀的贱招挑拨下起了投清之心。
真到打到昆明城的那一天,城门是外边破开的还是里面打开的,犹未可知。
康熙不喜后宫参政,但前线战报与法喀有关的他也会三五不时地说给敏若,敏若今儿听了法喀带一队骑兵斩杀了哪个吴系高级将领,明儿听说他又出什么损招在吴应期与郭壮图中间拱火,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担忧发展到最后的波澜不惊。
只是战场上哪有人是一帆风顺,能从头到脚平平安安全身而退的。法喀不可避免地还是受了两次伤,康熙不会将法喀负伤之事说与敏若,法喀也不会将负伤写在信里,但敏若对法喀何其了解,从他字里行间揣摩出不对来,连着心慌了好几日。
好在知道法喀终究是平安的,又有旁的事绊住她,叫她没有太多的功夫担忧。
——出了十五,宫里的年节算过去了,皇贵妃约了敏若,问她给公主们上课之事是什么章程。
敏若这段日子心里也拿定主意了,她不打算再占个御花园的亭阁,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懒得每日出门去折腾到御花园里上课。
而且在御花园里授课,一来不是主场影响她发挥,二来也影响她懒散躺平。
她打算将永寿宫空着的偏殿收拾一间出来作为课堂,在永寿宫里,她就算上躺摇椅上上课,有谁敢质疑?
当然敏若并没有嚣张到每天都躺着给公主们上课的地步,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虽然她确实打算把自己的宝贝藤椅安排到上课的偏殿里一把。
她又不打算搞高压教育,大家学着玩、玩着学,除了四书五经正经课程,其余风雅事她大可以搞得轻松些。
皇贵妃听了她的打算,并无置噱,只道:“你拿定了注意,我叫内务府人的听你的吩咐安排。另外公主们一应需要的笔墨用具,也只管从内务府拿,我都吩咐下去了,其余你需要什么器具,现有的随时去要,需要费些工时的,提前吩咐他们一声就是。”
她对此事的支持态度十分明确,敏若道了声谢,皇贵妃轻笑了一声,温柔中似乎又有几分怅然,“她们能走的路原比你我宽阔,我能做的便是极力支持你,别耽误她们未来的路。”
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放在年前她对着敏若是绝对说不出来的,但经了一个年,借着公主们的名头,这样带着几分自己愁丝的话,她对敏若说出来的时候十分平常轻松。
她喃喃道:“她们原比咱们能走得更远、更宽。”
敏若一时无言,只能点头,好半晌才道:“我会尽我所能地,把能教给她们的东西都教给她们的。”
“剩下的路,就让她们拿着装给她们的铠甲武器自己走下去。”皇贵妃笑了笑,“如此甚好。”
二人很快将这个话题揭过不谈,皇贵妃道:“后个我妹妹们入宫,你若是想见,就过来瞧瞧,我三妹也在。他们两个的婚事定下了,咱们两个更是亲上加亲了。”
敏若点点头,笑着道:“那我就明儿个再来了。”
佟皇贵妃有一个妹妹已嫁与钮祜禄氏,是与遏必隆这一支极亲近的血缘亲,她三妹再嫁与颜珠,确实算是亲上加亲。
钮祜禄家将先后迎来两桩婚事,无论按照身份还是长幼,都应该是海藿娜先过门,所以法喀回朝的时候便同时影响三家。
敏若揪了揪宫外刚送进来的鸡毛掸子上的鸡毛,确认捆得很稳固,又在空气中挥舞几下试试手感。
刚取了汉名为容慈的大公主兴冲冲地带着临好的字进来,见敏若对着空气挥舞鸡毛掸子,下意识地脚步一顿。
“毓、毓、毓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