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康熙轻车简行,来得阵仗不大,安儿到了院门口才发现有御前侍卫守着,愣了一下。兰芳已迎了出来,快速解释了一下情况,然后带着他回到正屋里。
安儿甫一进屋,康熙面色不善地问:“说是来陪你额娘的,朕才允你暂于无逸斋告假辞课,怎么来了庄子上就整日叫人摸不着踪影,去做那些你额娘都不知道的神神秘秘之事?”
听他此言,敏若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的崽还是很机灵的,哪怕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完全没被康熙的陷阱套进去,听到康熙这么说,镇定自若地行完了礼,然后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想给额娘一个惊喜嘛,哪料想今儿个汗阿玛您来了,被您抓了个正着。”
他在那插科打诨,敏若适时开口,皱着眉道:“你身上怎么一股子苦臭苦臭的味?”
听到她这话,安儿的第一反应是低头去闻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问题,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今儿太兴奋,忘了换身衣裳再来见您了。”
“得了,说吧。”敏若白了他一眼,道。
安儿才神神秘秘地出去,从外头等着的迎冬家大小子兰舟那拿进来一个包得严实的大瓶子,兴高采烈地宣布:“这就是儿发明出的除虫神方!”
“咳——”敏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康熙,忽然有些后悔把这崽生出来了。
这崽取名的本事,怎么和他那个生理学上的爹一脉相承?
对这个名字,康熙倒是接受良好,他接受得不好的是安儿捣鼓的究竟是什么神神秘秘的玩意。他皱眉道:“此物乃何用?”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说是放心儿子自己去做,但敏若在康熙身边多年,多少清楚康熙的心性深浅,若是安儿今日做不到位,那她少不得在后头给安儿填补填补。
康熙方缓缓摇头道:“没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便不要操心这么多了。安儿的前程,自有朕为他打算着呢。”
喜欢农事可以,闲来搞搞朕给你心性加一分,可你要专门去搞……太医院哪个太医擅长医脑子来着?
敏若轻呵一声,“还知道避着我!”
康熙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是平静和缓的模样,略一思忖,状似无奈地感慨道:“安儿这小子,真是太不像话了。堂堂皇子,哪有专奔着去与土地打交道,连文武课业都放下了的?只是……这农务乃国之根基,他既然如此提出,也是一颗纯然之心,朕却不忍拒绝了。”
安儿冲她讨好一笑,康熙皱眉沉思片刻,起身道:“带朕去看看。”
信你个鬼!
敏若笑盈盈地欠身应是,心里刷过一阵mmp。
见他面色沉沉看不出深浅来,敏若便知道他心里八成是盘算起什么了,就连康熙在盘算什么,她也多少能猜出一些。
尤其是这个年纪,不专心读书开始搞别的事情,日后文不成武不就,皇帝是你老爹也不能给你送官啊!
安儿这样不务正业,放在别的儿子身上他肯定要大骂一顿,但放在安儿身上,反而正合了他的意。
一面想着,敏若的手一面轻车熟路地从炕柜里摸了糖果盒子出来,开始扒拉糖果吃。
敏若倒不至于贪弟弟的庄子,但左右他们不来住,也用不上,借着安置个人还是容易的——兰齐还义务打理那边庄子,每年至少能给法咯贡献千八百两的营收,按照他那个庄子大小,在京中也是头一等收入的了。
兰杜便抿嘴儿笑,二人说着话,敏若虽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安儿能不能把事情做好,但既然已经决定相信儿子,她就不会再多折腾什么,兀自定下神,开始在屋里寻消遣。
她脸上才露出几分真切的无奈来,喃喃念道:“枉我教导容慈她们多年,自认也是教出了一水满腹诗书之人,怎奈何我这一份骨血在这上头就不开窍了……他妹妹年幼于他,不说那些正经书籍,《诗经》《楚辞》这些也都通读过,句句谙熟于心。怎得这小子就……不开窍呢!”
有迎夏和迎春坐镇养乐斋,敏若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想了想,笑着表示过些日子不妨让几位公主都来这边住一段时日,她正好一面给她们上课,一面带她们消遣耍耍。
“皇上,茶热了,妾给您换一碗。”敏若说着,给康熙换上了新从冰鉴中取出的歇夏茶。
康熙这关好过,安儿要专注在这些“奇淫巧技”上——虽然康熙本人也颇注重农务,还专门辟了个丰泽园培育好品种的稻子,但那是源自他“这天下都是老子的,什么事老子都要管”的思想。
好在康熙他们也没耽搁多少时间,再回到这边时,众人脸上都是带着喜意的。敏若看了安儿一眼,见安儿不着痕迹地冲她扬扬唇角,就知道有些事情是稳了。
只是这一行人走了之后,敏若坐在屋里,忍不住轻笑一声,“这孩子,连我都瞒了。”
康熙压住唇角,盯着敏若看了半晌,直到敏满脸茫然地问他:“妾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这不是儿子的药理学得不好,万一没做出来,您该觉着丢人了。儿子也就是一试,没想到还真有用!多亏了萧大夫和赵大夫的帮忙,不然儿子还真做不出来!”
要种地?种吧,阿玛给你撑腰,谁不让你种就是和阿玛作对!
安儿拍着胸脯表示:“已经在隔壁庄子上试验过了!”
他研究稻谷在他心里是利国利民,行为堪称一代明君,但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和本身的思想还是让他觉得儿子们最好的出路在书本上、在刀枪上,而不是在稻田、土地上。
康熙当然不能这样说,他还得呵斥安儿不得落下功课,若是他的心思让人轻易就猜出来了,他的颜面何存?
至于安儿能不能真做出点成就来……不是康熙看不起自己儿子,如今大清国境内广植稻麦苞薯,后二者都是前朝年间海外传进来的高产品种,这些年大力推广下来,多少解决一些饥荒问题。但自古流传下的稻谷和麦子还是百姓心中最要紧的作物,自古以来,研究这二者的人数不胜数,有几个做出了什么成就的?
“作物除虫之用!”安儿骄傲地昂首,“已经试验过来,泼洒在植物的秧苗上,植物便不会再生虫子了!”
这小子,什么时候和隔壁那俩搭上了?
见敏若脸上真切的茫然,康熙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安儿,严肃地道:“此物真有你说的那般神效?”
又名:“请那两个大夫也过去。”
然而敏若只是扬唇轻笑,眼中神采奕奕,“妾倒是不觉得他不像话,相反,妾很欣喜他能有这份心。说到底,咱们大清子民的根基是在土地上的,他若能在农事上尽一份力,也是为天下万民、为您尽一份力,妾这个做额娘的,也唯有支持他。至于功课……”
敏若轻轻睨她一眼,“这话可别在外头说。”
看了两章小说、喝了半壶茶,康熙他们还没回来。敏若眉心微蹙,转头看了兰芳一眼,兰芳会意,干脆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如果敏若没记错的话,赵大夫和萧大夫是从研制试验牛痘之后留在庄子上的,因为这座庄子是她的别院,所以人一直被安排在隔壁法喀家——左右法喀不常到这边来,那个庄子也一直都是兰齐代为打理的,几乎算是半借半送给她了。
敏若道:“所以这段日子你神神秘秘地就是在做这个?……做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康熙没同意也没拒绝,只说再议,又召了安儿上前,虎着脸道:“这次这药,你做得不错。若你真对这些农耕之事感兴趣,那多接触接触也没坏处。只是有一点,子史功课也万万不能落下,你要自己温习,若叫朕发现你的功课落下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康熙如今除了觉得安儿的选择让他省去了些麻烦之外,便是盘算着怎么借着帝王之子投身农务、一心为百姓谋福祉这件事给自己刷点民心名望——好处当然得落在自己头上,不能让儿子拣了。
正因为能猜出来,所以这么多年,她的神智才一直保持冷静,而没有被康熙驯服、被这年代驯服。
敏若见他要走,忙起身道恭送,安儿乖顺地跟在康熙身后,扭身的空档冲她挤眉弄眼的,敏若便知道他是心里有谱的,于是不再操心。
康熙果然不再纠结安儿出来胡耍、不好好研习功课的问题,也应允了敏若可以带着安儿在庄子上再住一段时日,只是他想念瑞初,想把瑞初先带回畅春园去。
他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目光专注地落在敏若身上,不放过她神情的一丝变化。
安儿带着掩不住的喜意端正脸色上来谢恩,康熙见状,摆摆手没说话。
“瞧阿哥那会那激动样子,想是要给您个‘惊喜’的。”在敏若身边待了多年,兰杜的词汇库都先进不少,见敏若并无愠容,便继续打趣道:“哪成想半路杀出个皇上来呢?”
康熙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
他走之后的第二天,或许是因为康熙有意截拦,消息尚还未在京中传遍。
清晨起来,天气凉爽。
晨风簌簌,迎面吹来清爽得很,似乎还混杂着远方的花香。
这个时节,各种作物都长得极快,田地中已是一片绿意茵茵。敏若与安儿一起走在田间地头,方圆三里内只有兰芳一个人跟着,安儿的贴身太监都被甩在紧后头。
少有仅是母子俩相处的时候,安儿有些想念瑞初,又有些眷恋此刻的时光。
安静了一会,他道:“额娘您想说什么,便说吧。”
“想必你也猜到了。”敏若问:“我只问你这一次,你真无坐上那个位子的心?”
她的声音轻轻的,很平淡,和她昨晚问安儿想吃什么用的是一样的语气。
虽然安儿心里早就有了底,听她这么问,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道:“额娘您这话说的,好像拿那个位子当大白菜卖似的。”
敏若淡淡道:“趁你舅舅还在九门提督的位子上,一切都好办。尤其你还年幼,宗室亲贵们都会乐见其成。只是上去之后日子或许会难过些,但忍上几年,权衡利益、平衡局势,菜市口再流上几场血,天下还是会很快平定下来。史书总由胜者书写,只要你做好应做的事,百年千年之后,照样有人为你歌功颂德。况且……生前爽就爽了,还管死后他们怎么说?”
而且造反这事,你娘我有经验,上辈子不是白做研究的,第一世也不是白看猪跑的。
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语,等闲叫人听了,永寿宫上下和敏若九族(排除康熙)之外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这会处处安静,十丈内只有兰芳的呼吸声,百丈内,也只有几声蝉鸣。
安儿道:“是儿无能,没有那份心智志向。儿之所求,只希望日后,能有奉额娘去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①;去台湾,吃您心心念念的芒果和凤梨;再去回部,那有您念叨过的蜜瓜。
杏花微雨的时节,在江南小住,人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可跟着汗阿玛去南巡,总是慌慌忙忙的,儿子奉您去,咱们可以慢慢地走。听江南的小调,品最绵柔的酒,赏西湖的雨。还有蜀地,那有最险峻的山。”
他抚着敏若的手臂往前走,一面絮絮地说着。敏若扭头斜他一眼,不禁也笑了。
正好,她也不想做那劳什子的太后。
她感慨道:“我就等着那一日了。”
她盘算着,安儿日后分饼大小能分个亲王,若要离京恐怕不易,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总有法子。做太妃,总比做太后自在。
俩人就这么轻松地谈完了要不要搞个皇帝来当当的话题,畅春园中,总算听到了御前传出来的风筝,四阿哥急急忙忙赶到敏若的庄子,安儿迎来了他不好度过的那个关口。
有些话,他们两个自个就能说清。敏若没进去掺和,命人领着四阿哥去找安儿,垂头瞧了瞧自己打出来的香篆——不错,功力没退步。
前儿听汇报,橡胶也快要做出来了。正好,不要耽搁了过些年她和儿子出去浪。
安儿或许隐隐与四阿哥说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又或者四阿哥自己便猜测到了。再见到这两个孩子的时候,虽然面上都看不大出来,但敏若何等的眼力,自然能瞧见他们眼睛微微的红。
叹了口气,道:“你今儿个是回京还是回园子里?”
四阿哥道:“回宫。”
“那也吧。拧了巾子来,给阿哥们敷敷眼睛吧。”敏若侧头吩咐,小宫女应下了,不多时捧着沁凉的巾子过来,二人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
敏若坐在窗边沏茶,声音清而平缓,似是一阵柔和的春雨,能浇灭人心中的急躁、安抚住不安。她道:“你们还小,有些事情或许看明白了、或许没看明白,其实都没什么要紧的。日子总得过下去,满心压抑抑郁愤懑的一日是活,轻松畅然欢喜快乐的一日也是活,既然如此,为何不让自己松快一些呢?”
她言至此处,便在此打住。转了口风,问四阿哥:“你媳妇这段日子怎么样?前儿她打发人送了一盒香料来,配得不错,再练一练就可以出师了!”
四阿哥听了,笑道:“应婉又麻烦您了,真是不该。她极好的,前儿与人赛马,还赢了两支金簪彩头呢。昨儿个又宴客还礼,我便是今儿个回去,恐怕她都没空理我。”
敏若笑了,道:“你们还年轻,这样才是最好的呢。总在宫里闷着,阿哥所里那点小地方,什么人还不闷坏了?你们这些皇子还好,也入朝办差了,三五不时还能闲逛消遣消遣,她们可是少有出门的机会。今年气候好,叫她没事多出来逛逛。或者哪日得空了,来我这坐坐,我得了一种新茶,滋味很不错,正想邀人尝尝呢。”
四阿哥立刻应道:“毓额娘说得有理,回去我便告诉她,您邀她来品茶,她定然乐意来的。”
皇子福晋们受的拘束倒是不如嫔妃们多,到底嫁的是皇帝的儿子而非皇帝,但尚未出宫开府,便总得受着宫里规矩约束。
敏若倒是没什么,她宅女一个,偶尔想想诗和远方,更多时候还是眷恋属于自己的、安稳的一亩三分地。
可这些年轻福晋们,在闺中做格格的时候,可都是能扬起马鞭、挽得动大弓的,康熙挑的儿媳,除了老五因养在太后膝下,被康熙安排了个无权无势的岳家,其余各个都是满洲高门著族出身,大多数还保留着“养姑奶奶”的习惯。
就是最斯文、通诗书的三福晋,那也是能与三阿哥战一场布库的主——虽然结局不太好,但至少说明人家也练过!
把曾经活得那样生动鲜活的小姑娘圈在宫里,每日对着那一亩三分地,能好受到哪里去?
敏若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反正宫规只要求宫妃不能随意出宫,也没要求皇子福晋也不能随意出宫。
目前来讲,只要找到已经把内宫门禁掌握在手里的书芳报备、取得了自己婆婆的同意,皇子福晋们还是可以轻松出宫的。
尤其现在高位的几位嫔妃都随着康熙出宫了,书芳留守在宫里,一向是不会难为她们的,婆婆远在宫外,打发人去说一声请示一下,目前福晋们的婆婆都是体面人,只要有正当理由,总不会干脆了当地还经过多少人的口拒绝回去。
至于理由真不正当……还不是解释的人说了算。
总归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敏若的庄子上是很热闹的,走了四福晋应婉,瑞初又带领一众姊妹杀了过来。
听到公主们来了的通传时,敏若正坐在窗边翻看静彤送来的书信——信中提到她最近与喇嘛辩论佛法,感谢敏若旧年教给她的话术以及那足够唬人的佛法,她虽然实际上落了喇嘛一程,可外人看不出深浅,还是觉得她颇为厉害。
今年准噶尔部很冷,直到三月,冰雪才将将有解冻的趋势。她用药控制住了伤寒,赢得了仁爱的名声,又通过与喇嘛的辩法,获得了部分牧民的信赖,与……信仰。
同时她一直坚持善待底层的农奴,因她的“温和柔顺”,也因她从未打过策妄阿拉布坦的“勇士骑兵们”的主意,策妄阿拉布坦逐渐放下了对她的警惕。
两年时光,这是个很好的开局。
敏若知道准噶尔真正的风雨还在后头,如今,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总有一日,她会亲眼见证,她的学生,将在苦寒之地掀起怎样的风浪、换出怎样的新天来。
听闻瑞初她们到来,敏若才将书信妥帖收起,笑着起身,在廊下迎接女孩们。
庄子里的日子总是那样的轻松惬意,公主们来,能够小住五日,敏若未能打算懈怠她们的功课,每日抽出半日的时间来抽检,剩下的时间让瑞初带着她们漫山遍野地玩。
富保领命带着一众侍卫护卫公主们,瑞初在京中有公主府,康熙的意思是想在今年为她按照固伦公主应有的品级配备侍卫。
富保将此事回给敏若知道,康熙或许有安慰弥补的意思在其中,事实上——知道安儿去种地了,大部分与法喀亲近、试图如索额图支持太子一般支持安儿的钮祜禄家人都震撼又恼怒,富保没有立从龙之功的心,但想到自己外甥去种地了,而几位年长的皇子已经入朝参政,眼见被皇上大力培养,心内也不免有些不忿。
敏若听了康熙的安排,点点头道:“你多上心,瑞初也大了,或有在公主府小住的时候,公主府的侍卫必须是当用的。”
富保郑重应下,“贵妃放心。”
“安儿之事,不必着急。农务也是紧要之事,他愿意脚踏实地地走,做些真正于民有利的事,其实我心里很高兴。”敏若道。
富保轻叹,“兄长与臣,都只怕娘娘和阿哥、公主受了委屈。”
“我有什么委屈的。”敏若轻笑一声,拍拍的肩,“好好给皇上办差吧,你的前程可都在里头呢。”
富保郑重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