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岱轻咳一声,挥手像驱赶小鸡仔一样轰着孩子们:“去、去、去!”
孩子们哄然做笑,根本不照做。
还是陆芷萱看不过去,弯下腰摸了摸领头那个孩子的头,笑着跟他打商量:“大哥哥和姐姐有事情要说,你们自己玩儿一会儿好不好呀?”
六七岁的孩子,已经很有美丑的概念了,此刻被天仙一般的姐姐温柔对待,那孩子也忸怩了起来,小脸红扑扑地点头,乖乖带着剩下的孩子们离开了,一步三回头,很是不舍的样子。
陆芷萱这才直起身子,回首冲薛岱得意地一笑,七分骄傲,三分狡黠。
此刻骤雨初歇,四周满是潮湿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但这些都比不上陆芷萱的笑,她单单立在那,便如带露的菡萏,再一笑,竟然让薛岱看得怔住了——
他仿佛从这吉光片羽中,联想到了之后的他与她,不过是短短一瞬,薛岱却仿佛已经在脑海中跟眼前人过完了漫长圆满的一生,连他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他都想好了。
八尺男儿呆立原处,心神剧震,他想移开视线,偏又舍不得。
而陆芷萱办到了薛岱没做成的事情,正有些自鸣得意,见薛岱呆呆的,便伸手刮了刮鼻子,羞他道:“看来‘薛大哥哥’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嘛,起码对小孩子就束手无策。还要看我的。”
陆大姑娘说这话的时候活泼俏皮,与平日里老成持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薛岱胸口一热,差一点就脱口而出:“那以后由你来管教孩子吧。”幸好他还留有一丝理智,硬生生憋住了。
陆芷萱见他傻傻不说话,便笑他,笑了两声又想起了正事,连珠炮一样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你托人传信给我是有什么事情么?我正好也有事找你。”
薛岱本来醺醺然晕乎乎的,被陆芷萱一盆冷水迎面泼醒了,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自然是因为崔默。
……崔默。
薛岱以前听罗氏提起过这个人,知道那是陆芷萱的未婚夫婿,罗氏把那人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今日一见,呵,也不过如此。
薛岱遂收了那些旖旎的心思,刻意略过了陆芷萱前面几个问题,只揪着最后一句话回答:“你找我?何事?”
陆芷萱却不答,摇头道:“此处说话不方便,你先跟我回去,我再细细跟你说。上次一别太过匆忙,这次我在城中给你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这样有什么事情也好寻你。”
自在惯了的狼王如何肯屈居于方寸之所,困于狭间?
可是偏偏有这么一个人,让他缚上枷锁也甘之如饴。
他本就寡言,心中激荡着再多的情绪也如闷口葫芦,只能倒灌回自己心田,能憋出来的不过几个字:“我的事,不急。崔家,不妥。”
薛岱说这话的时候怕旁人听见,贴近了几步,是压低声音在陆芷萱耳旁说的。
身高足有八尺的男人靠过来,压迫感十足,把娇小的少女拢了个严严实实,陆芷萱的心猛地一跳,一下子就乱了节奏。
明明之前在山林中的时候,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也不知道多少次了,陆芷萱都没有什么反应。
但这次不一样,这还是第一次,在陆芷萱熟悉的环境中、在青天白日下、在非紧急情况之时,两个人挨得这么近。
陆芷萱好似现在才忽然意识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高大强壮还非常英俊的,男人。
少女面红耳赤,霍地把薛岱推开,自己又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拉开一段距离,这才觉得可以顺畅呼吸了。
薛岱被推开后,睁大了眼睛,神色间颇有些受伤,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敢再接近陆芷萱。
少女忙安抚地隔着袖子晃了晃薛岱的手臂,解释道:“你干嘛忽然靠过来呀,吓了我一跳!我的心现在还砰砰的呢!”一边说还一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他们两人都没发现,陆芷萱此时的语气是娇嗔的,带着一点明晰自己被人宠着让着的理所当然。
薛岱居然也真的被安抚到了,如同大夏天,喝了一碗冰水那么爽快,那冰水中还泡着几个糯米青梅团子,唇齿间糯糯弹牙。
薛岱笑意漾漾:“那我,下次,告诉你。”
陆芷萱翻了一个俏丽的白眼给他,意为“你还想有下次?”。
两个人又一同笑了出来。
笑了一会儿,陆芷萱才记起薛岱之前说的话:“崔家不妥。”
崔家?
少女不解,怎么忽然又扯到崔家?
不过也不需要陆芷萱细想崔家有什么不妥了,大长公主的诏令就在这个时候传到了——没有任何理由,也不接受任何诘问,大长公主命人封了善堂,把里面的人一股脑赶了出来。
祸事突至,大人们手忙脚乱,孩子们哭作一团,万幸陆芷萱恰好在场,忙命陆府的人帮着把众人妥善安排好。
而她自己则与薛岱赶回城中,路上恰巧遇见了大长公主的车驾,于是才有了之前当街拦车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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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气势汹汹地掀了帘子,发现拦车之人竟然是陆芷萱,遂冷笑道:“几日不见,陆大姑娘跟人打招呼的方式倒是越发别致了。”
陆芷萱规规矩矩给大长公主行礼,口称:“殿下万福金安。”
大长公主的视线却如同一把刮骨刀,在陆芷萱身后那人的面皮上刮了一圈,良久才笑了一声:“陆大姑娘身后的这个侍卫,本宫看着倒是很合眼缘,不知道陆大姑娘愿割爱否?把人给了本宫,你若应了,本宫便不计较你今日冲撞本宫车驾之罪了。”
大长公主的声音满含恶意,似乎在期待陆芷萱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是愤怒反抗呢?
还是谄媚屈服呢?
然而,少女的反应却平淡得令人失望,她的话跟她的态度一样干巴巴的:“殿下有所不知,此人并非是我陆府的侍卫。殿下若是想招揽良才,还得问过他本人的意思。”
她便只解释了这一句话,没有半分想把薛岱介绍给大长公主的意图。
大长公主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是为了恶心陆芷萱罢了,现在陆芷萱轻轻地把球踢给了那个男人,大长公主才不会自讨无趣呢。
她对薛岱失去了兴趣,重新把矛头对准了陆芷萱:“那看来真是不巧,没了免罪的法子,本宫是一定要治陆大姑娘冲撞之罪了。”
大长公主之前最欣赏陆芷萱不卑不亢的风骨,不过到了现在,她最看不顺眼的也是这一点风骨。
越是挺直,便越是让人想要折断,想要看着少女的脊背彻底弯折下去。
陆芷萱低头行礼的姿态并非是公主期待的青竹负雪,而是如风吹水芙蓉,盈盈一点头:“殿下若要罚臣女,臣女不敢有二话。却只有一事,希望殿下拨冗,收回成命。”
陆芷萱拼着自己被罚也要替人求情?
倒真勾起了大长公主的几分兴趣,她挑眉:“何事啊?”
“今日臣女正在京郊善堂中看望孤儿,却不想有人奉了殿下的旨意,封了善堂,致使孩子们无家可归。不知那些人是不是搞错了地方,或者是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善堂向来是与世无争之地,孩子们又何辜?”
大长公主愣是没想起来自己何时下过这样一个命令,还是身边的嬷嬷轻声提醒她——她今日在崔衍那里碰壁之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叫人封了崔衍在京郊的产业,想给他一个教训。
可是崔氏少主的私产,何时变成了善堂?又如何会跟陆芷萱扯上了关系,要她来求情?
大长公主目光转冷,眯起眼睛看着陆芷萱,哼出一声:“陆大姑娘交游之广倒是令本宫刮目相看了,离了我儿,竟然又靠上了崔氏少主。好手段!”这等同于指着陆芷萱的鼻子骂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了。
陆芷萱平日里那么千伶百俐的一个人,此刻却好似成了一根木头,完全听不出大长公主的讽刺挖苦,谦虚道:“殿下谬赞了。崔少主光风霁月一个人,臣女与他相识,纯属意外。”
大长公主:“???”她如何看不出陆芷萱在这儿跟她装傻呢?
堂堂皇室公主,说一不二惯了的,如何忍得了这样被人当成傻子?
当下大长公主就冷笑道:“陆芷萱,你以为傍上了崔衍,就可以对本宫不敬了么?呵,那本宫便告诉你,在这大晟域内,本宫想查封哪里便查封哪里!想检抄谁家便检抄谁家!便是他崔衍亲自来求情都没用!陆大姑娘若是不服,便去告御状啊。看看皇帝是站在你这个升斗小民一边,还是站在本宫这个亲姑姑一边?”
说罢,大长公主大笑三声,也不看上两人一眼,便命车夫扬长而去,把陆芷萱和薛岱留在原地。
陆芷萱还没有什么反应,薛岱却被激怒了,在他的世界中,强弱一直很分明,谁不服便打到他服!
结果薛岱的手刚按上腰间,就被少女的手覆住了。
少女的手,温暖柔软,一下子准确地摁在了薛岱手背上,堵住了他心中的火气。
薛岱皱眉看着陆芷萱,分辨着她的神色,问:“不生气?”
陆芷萱的表情很奇怪,不像是愤怒,倒更像是悲哀,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宛若耳语:“你看,这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真不想让你也留在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