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今晚,慕昭穿着一件中袖青蓝色旗袍,雪白手臂露一截在外面,生生被泰诗琳掐出红痕。
她伸手,落在泰诗琳的手上,一把按住。
再顺带递一个眼神过去,眉心微微一攒,示意泰诗琳别这么慌乱。
可是,泰诗琳还是很慌乱。
如果泰诗琳不知道傅时沉的真实身份,只当是个寻常男人,可能还不会这么阵脚大乱。
偏偏泰诗琳知道,泰诗琳也很后悔自己知道。
泰诗琳紧紧抓着慕昭的手臂不松,眼神带怯恐地偷瞄男人一眼——皮囊生得不可挑剔,气质出尘斐然,可是就怪他现在脸上那三分薄笑,笑意只在面上,而不在眼里,就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你这么慌做什么?”
慕昭将脸凑近,压低声音对泰诗琳说:“是我的老公来了,又不是你的老公来了。”
慕小姐怎么在这里?
在这里也就算了,卡座里还有一排男模?
能在傅时沉身边混的全是人精,不管现在场面如何戏剧,但是只要傅时沉发话,那直接照办是准没错的。
然后经理就注意到,男人的目光虽说淡而暗,却不会落在第二张脸上。
刚要开口解释时,身旁气质阴冷强大的男人先开口,没情绪地说:“不怪他,又不是他提的无理要求。”
白天是出入摩天大厦的光鲜蓝领,晚上就是这座纸醉金迷烧金城的老板。
傅时沉淡淡嗯一声。
男人立在阴暗里,有几束不懂事的蓝色激光尾巴在他脚边乱扫,他晦暗不清的眸融在周围的一片暗里,更加读不出情绪,倒是再开口时明显能听出语气里的玩味:
“把你场子里所有男模叫过来,好让我太太慢慢挑。”
正巧这么想着时——
慕昭顺着经理目光,去看这间薄刃的老板,发现竟是认识的人。
慕昭:“……”
还不是别人,是傅时沉的贴身助理胡川。
胡川接过话茬,“是,我不训他了,您是有什么吩咐?”
看来这个男人肯定不爱她的老婆,不然也没这举动。
泰诗琳转念一想,说得有点道理哦,小身板儿都不再发抖,可没好过一秒,却又开始抖起来。
经理这边刚刚在震惊中解惑,那边的胡川差点没在震惊中灭亡。
双重身份职业,挣双份的钱。
要是被傅大佬知道是她把慕昭带来找鸭子的,那不是更完蛋吗?!
他竟然是老板?
随着傅时沉的逐渐靠近,慕昭看清他手中那包硬壳香烟的是什么牌子。
在这点她呢是吧?
明里不说,暗戳戳地说她在提无理要求。
那是盒天之叶。
——太太?
经理一脸被震惊到的表情,两只眼睛瞪得滴溜儿圆,在慕昭和泰诗琳两个人脸上狂扫,像是在确定谁才是这位人物口中的太太。
这不是扯淡吗?
傅时沉在风衣口袋里摸出烟盒,还剩小半盒,是一盒硬盖香烟,修长手指挑开盖子,从里随意夹带一根烟出来。
“傅董,那我过去和沈先生说一声,说您待会回去。”胡川请示道。
有价无市更显昂贵的一种烟,早年间,外公只有待客时才舍得拿出来,近几年的天之叶是更不好买了。
慕昭讶异,哪有这么夸张?
经理在这时开口,只以为傅时沉和她们是同来的,不晓得内情,于是还是那句话,“抱歉啊,其他的真在陪客人,不太方——”
泰诗琳屏住一口呼吸,僵着身体,崩紧嘴唇不动,只咬牙发出声音:“我觉得你老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
他在看那个穿旗袍的女人,而且眼里只有她。
“诶!好好好。”经理连屁股上的灰都没拍,就直接转身窜出了卡座。
胡川离开卡座。
还没说完,又一人走进卡座,经理话头直接一转叫了声老板。
傅时沉暗冷的目光径朝两人这边看过来。
他夹着烟,垂着眼睫朝沙发处的人走去。
胡川刚进来,不明白前龙后脉,却还是先给经理一顿训,“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方便!”
“你没听见?”胡川抬脚在经理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男模们也吓得要死,没遇见过这状况,头回遇到老公抓到老婆点男模,还主动要求再加人的。
活得真够精彩的。
“……”
经理也觉得自个儿委屈,按规办事,还被老板臭骂。
卡座里就剩下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以及一排男模,氛围诡异得澎湃音浪都盖不住。
傅时沉来到酒桌和沙发的中间,随意将烟盒往桌上一扔,然后在直接在慕昭身旁坐下。
再低头划燃火机点烟。
见状,泰诗琳直接闪移到沙发另一端,宛如两个桥堍的距离那般远。
如若不是照顾到姐妹情谊,泰诗琳已经离开卡座了。
橘红火光映出男人眼底那一抹幽暗,很快,就有一缕青白色烟雾沿着他清晰的下颌轮廓,缓缓升起。
他合上火机,不疾不徐地抽完第一口烟。
倒是慕昭先开的口,盯着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眸光化进那一缕烟雾里,他在看那一缕烟,眸子慢慢朝上移动着,“这话不是该我问你?你在这儿做什么?”
“……”
慕昭倒很坦荡,坦荡得甚至显出几分理直气壮:“我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看见了吗?”
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
好说歹说,他到底是她合法名义上的丈夫。
那一缕烟还是散尽了。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有新的烟腾曼而起,十色五光里,他的眉眼更显深沉,嗓音也低得听不出情绪:
“是,所以我吩咐把人全叫来,让你挑到满意为止。”
慕昭总觉得他在生气。
于是,她主动移过去,离他更近,脸也凑过去看他眼睛,她的眼里则是一派清艳皎洁。
“吃醋了?”她眨了眨眼,眼尾风情难掩,“你要是承认吃醋,就说明你也喜欢我了。”
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到,还是在这样嘈杂沸腾的环境里,奇妙地制造出悄悄话咬耳朵的美妙感。
何况她说的话,更是字字撩拨。
她不是撩不自知,她知道的,至少在眼下的情况,她是知道的,也是故意的。
“那也没有吃醋。”傅时沉当即就否认她的话,相当于在否认掉也喜欢她这一点。
旋即——
就见他薄寒目光寸寸扫过那些男模的脸,漫不经心地转过脸,对上她的视线笑道:“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什么野花这么香,让傅太太这么神往。”
神往……?
他的用词造句都还蛮犀利的,也蛮新奇的。
哦,他还自比为是家里的花,其他男人都是外面的野花。
“说话这么酸里酸气的。”慕昭主动伸手,把他的一根尾指轻轻攥捏在掌心,又用力一握,“真没吃醋?”
“……”
他的指凉凉的,像刚起开的一柄冰镇雪兰酒。
其实慕昭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他太沉得住气,绝不轻易表露真正的喜怒,看似在笑,实则下一秒就能要你的命。
就像此刻,他冷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她就不知道他到底是吃醋、还是在生气,还是说两者都没有。
但是他也没把手抽走。
她又往前凑了点,想离他更近,却被他抬臂挡住隔开,“小心烫到。”
他把另一只手上的烟拿远了些。
“那你说到底有没有吃醋?”她停在原处问他。
“没有。”
他还是一样的问答,甚至淡淡重复,“没吃醋。”
慕昭想到高中的语文知识,眼角勾着笑,清软道:“双重否定表肯定。”
傅时沉:“……”
他的无言让她更加确定,慕昭一口咬死:“你就是吃醋了。”
没等她追问出结果,经理已经带着另一批男模走了进来。
浩浩汤汤一行人,比前一批多,起码二十个。
宽敞的卡座里一下变得拥挤起来。
傅时沉漫不经心地弹落一截烟灰,指尖停在白色烟杆上,淡淡道:“你可以挑了。”
这下慕昭更加确定他就是在吃醋。
还没等慕昭开口,另一边倒先爆发出动静,泰诗琳暴起的声音,尖锐地一声:“陈源——!”
“……”
“你他妈的还真在这里啊?!”
循声望去,慕昭看见新来的那一排男模里,陈源就站在最末尾的地方。
陈源脸色也非常诧异,明显没想到泰诗琳会在这里。
泰诗琳火爆性子上头,将一个酒杯砰地一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而后就直接冲了上去。
见状,慕昭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松开男人的尾指,迅速起身跟了上去。
啪——!
泰诗琳用最大的力气扇了陈源一个耳光,爆着粗口质问:“你他妈还要不要脸?老娘没给你花钱是吧?”
“……”
“一个月在你身上花十几万还嫌不够,你还要出来卖是吧?”
陈源无措羞愤,偏着脸身体有点颤唞,转回脸想要解释:“姐姐,我……”
泰诗琳打断他:“你什么都别说!你只用知道,你做鸭的事情明天会传遍你的学校,让你好好火一把!”
慕昭走上前,冷冷看着出于害怕准备狡辩的陈源,轻飘飘地说:“他生日那天,你去洗手间后单独来找我喝酒,这人就不是个好东西。”
“……”
没意外,因为她的话,陈源又吃了泰诗琳的几个狠耳光。
卡座里几十个人都看着这一幕,陈源自尊心受挫严重,恼了慕昭,瞪眼道:“我和泰诗琳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来插一脚。”
慕昭心平气和:“诗琳是我朋友,当然和我有关系。”
“管好你自己吧!”陈源被扇得失去理智,开始口无遮拦,“自己一身腥,把味道去干净再来插手别人的事情!”
“……”
这次没等任何一个人开口,众人身后沙发处响起一道声音,夹风带雪般的冷——
“年纪不大,火气倒挺大。”
陈源这才注意到两个女人身后还坐着个男人。
那男人长腿交叠,姿态慵懒地坐着,单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吞云吐雾间,透着满满阴冷强大的气场。
光是看一眼,都知道是个不好招惹的主。
陈源没问那男人是谁。
亦是没勇气开口问那男人是谁。
“既然火气这么大,那就好好儿降降火。”傅时沉敛着长睫,吁出一口烟雾,“降到会说人话为止。”
“……”
陈源涉世未深,没招惹过什么狠人,也听不懂傅时沉的弦外之音。
当然,这也仅限陈源的脸被按进冰桶里之前。
傅时沉压根不屑亲自动手。
他嫌脏。
装满冰块的金属桶里被掺了水,人的一张脸被按进去,极骨的刺冷,尖锐冰块边角对肌肤的割划痛感。
感官会在顷刻间遭受双重折磨。
陈源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还不是清晰的惨叫,而是叽里咕噜地模糊呼救声。
傅时沉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天之叶,然后冷冷吩咐,“加什么水,给我加酒。”
冰桶里的水杯换成了烈酒。
更冷,更疼,火辣辣的痛意瞬间从脸部蔓延全身。
就连怒火中烧的泰诗琳都看得心惊肉跳,瞬间觉得她刚刚那几巴掌算是轻的。
“昭昭,算了。”泰诗琳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偏开头不忍心看,“让他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好。”
慕昭应着,然后走到傅时沉面前,说:“让他们住手吧。”
那些按着陈源的壮汉,都在等傅时沉的指示。
傅时沉抬手,示意那些人停下,然后手腕一动,又招了招手,“把人带过来。”
两个人架着陈源来到眼前,直接松手。
陈源软趴趴地栽倒在地上,下一秒,就听到男人冷漠嗓音在头顶落下,“火气降下来了?没降下来可以继续。”
陈源直接求饶,趴在地上痛苦地摇头:“降、降下来了……”
傅时沉朝玻璃缸里揿灭烟头,懒得看陈源一眼,只说:“给我太太道歉。”
“……”
“然后滚。”
陈源在地上抬起一张脸,已是被冰块酒泡得发肿的脸,双眼都小了一整圈,他哆嗦着仰视着慕昭。
哆嗦好一会儿,陈源才终于有力气开口:“对、对不起……”
慕昭态度不明,淡淡道:“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陈源又朝泰诗琳爬过去,卑微地发着颤音:“姐姐……姐姐对不起……”
泰诗琳把脸转向一边,僵硬地说:“你赶紧走吧!”
陈源狼狈地离开了。
慕昭挥手让那些男模离开,然后问泰诗琳:“还好吧?我陪你喝酒发泄一下。”
泰诗琳丧着一张脸:“你一个人喝不过我。”
“我哪儿是一个人?”慕昭抛了个眼风,“我老公也在,两个人喝。”
傅时沉听见她的话,眉梢微微一挑,没什么表情,倒是去拿了桌上那瓶白兰地,主动问:
“喝这个?”
泰诗琳连忙摆手说不用,然后和慕昭小声道:“我哪儿敢让你老公那样的大人物陪我喝酒发泄,我也放不开啊。”
慕昭也小声地回:“他没那么吓人,很平易近人的。”
“……”
泰诗琳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还是没忍住地问:“你是在说反话吗?”
在刚刚看过那样暴力的一幕,还能是平易近人吗?
慕昭没觉得傅时沉哪里可怕,强调:“真的。”
泰诗琳皮笑肉不笑,说:“那可能只是对你平易近人。”
慕昭:“……”
这时候,傅时沉起身,来到两人面前,提议道:“我朋友组的局就在旁边,要不然一块过去?”
这个提议不错,泰诗琳表示同意,人多热闹,她反倒放得开。
要是单独和这对夫妻一起喝酒,她能闷死。
慕昭却觉得很稀奇,“你竟然还有朋友?”
傅时沉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旁边也是同样的半封闭式贵宾卡座。
人也不算特别多,大概有十多个,其中只有一个是傅时沉的朋友,就是坐在左边第三个男人,姓沈,沈蕴。
除开沈蕴外,也没别人知道傅时沉的真实身份。
傅时沉直接带着两人到沈蕴面前,淡淡介绍:“这是我太太,慕昭。以及我太太的朋友,叫——”
他已经忘记泰诗琳的名字,便看向慕昭。
泰诗琳却积极地进行自我介绍:“泰诗琳。你叫什么?”
手直接主动地伸向了沈蕴。
沈蕴穿着干净的浅蓝圆领羊绒衫,戴银丝边眼镜,极斯文清秀的一张脸,他冲泰诗琳露出一个干净笑容,伸出手,“你好,我是沈蕴。”
泰诗琳一把握住沈蕴的手。
慕昭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不对劲,并且觉得泰诗琳即将很快走出失恋的悲伤。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后,泰诗琳已经赖在沈蕴旁边,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这让慕昭有点担心,不禁问傅时沉:“你朋友酒量怎么样?诗琳酒量可是很好的。”
“不怎么样。”
傅时沉记得沈蕴是三杯倒的酒量,“他愿意陪你朋友这样喝,已经是相当给面子了。”
不用问,自然是给他傅时沉的面子。
趁着泰诗琳去洗手间的间隙,沈蕴终于得以喘熄,已经喝得面皮发红,他却倏地想到一件事:“时沉。”
喊了一声,再坐过来,说:“我妹妹老缠着我,说还是想要你的那条旗袍,醉……醉玲珑。”Destiny的收山之作,醉玲珑。
那条她穿过一次的裙子,她那次去医院已经带去还给傅时沉,现在好友妹妹想要,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没想到,傅时沉却淡淡给出个回答,“扔了。”
慕昭:“……?”
沈蕴斯文的脸上也流露出诧异:“你扔了干嘛?”他顿了顿,又说:“多美一条旗袍,你这不是暴殄天物?”
“……”
慕昭默默低头抿一口威士忌,不敢抬头。
这事儿还得赖她。
她把那条旗袍带去医院还他,不知怎的他心情不好,当场就让她扔了。
虽说她当时没扔,但是现在看来,他后面是直接扔了。
沈蕴又说:“那不行,我妹妹缠得我紧,要不你就重新设——”
“设”字的音还没发完,傅时沉已经端起酒杯,浅碰上沈蕴的杯沿,“欢迎回国。”
剩下的话沈蕴没能说完,盯着那杯酒直皱眉:“饶了我,喝不了,都要醉了。”
傅时沉不动声色地说:“醉了就闭目养神,少点话。”
沈蕴:“……”
恰巧泰诗琳回来,热情地拉着沈蕴到一旁聊天,继续折磨人家。
慕昭放下酒杯,红唇凑到男人耳边,轻言软语:“这里好吵。”
“酒吧里都吵。”
傅时沉闻到她身上清甜诱人的香味,“你想回家了?我送你。”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慕昭说。
“去哪儿坐?”
“随便,只要是个安静的地方。”她的眼里流出冷艳欲色,每一个字都在勾引,“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天——”
“还想亲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