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慕昭并不打算多做纠缠。
她看着跪在台阶下方的男人,清冷开口:“你最好还是尽快离开,别让傅时沉的人来请你离开。”
用一个请字,已是相当委婉。
宋淮予头颅低垂着,很像战损后被俘虏的士兵,他宽宽的肩膀微微颤了下,然后执拗又缓慢地摇摇头。
他不走。
就算跪死在这里,他也不走。
就在这时,崔姨小跑着经过影壁到门口,语气着急:“太太不好了!先生他腿疾复发,人马上就要晕了!”
“……”
宋淮予霍地抬头,他看见她眼角眉梢的着急,与对他时的冷若冰霜截然不同,她直接转身而去,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放慢脚步,不敢走得太快。
“……”
好不容易坚持到校门口,学校保安说右边的那条路有塌陷,工人在进行抢修,所以暂时封路,过不去。
然而真相却是那么的难以宣之于口——
热风将他浑身也吹得燥热,他似乎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他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风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快步上前,在床沿边弯腰去看他,“给朱医生打过电话没有?”
左腿一到雨雪阴冷天就疼这毛病,是在2013年时落下的病根,距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
她端着盆子到床边,把盆子放到地上,将悬搭在盆沿上的毛巾扯进水里,毛巾瞬间吸满热水,在水里变得蓬松。
傅时沉把左腿伸出被子,长指慢条斯理地卷起黑色睡裤的裤管,方便她给他热敷,旋即他云淡风轻地笑笑,说:“小时候调皮,在下过雨的田埂上跑,泥软,一个没踩稳就摔进稻子田里,膝盖磕到块水里的尖石头,伤着了,从那以后就落下毛病。”
“好。”
那一段到校门口的距离不过几百米,他却走出爬山涉水的感觉,每一步都是煎熬,每一步都慢得像蜗牛在长途拉练。
傅时沉却扣住她要掀开被子的手腕,温声笑道:“不是很疼,热敷一下能缓解。”
他仿佛在给一场必输的局下注。
慕昭到卧室里,看见原本已经起床的傅时沉又重新躺在床上,眉微微皱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
直到所有声音消失,唯有少年乱掉的呼吸还在继续。
出教室时,他刚好看见慕昭站在走廊栏杆边等隔壁班的宋淮予——少女双手搭在栏杆上,细白的手臂,高马尾扎得很随意蓬松,白皙后颈上抛着些碎绒黑发,她嘴里咬着一根黄白色的棒棒糖,目光在眺望远处滚滚乌云。
四周无人,才让这样的看变作一种享受,他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也不用担心被她看见,即使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
左边的路需要穿过一条两栋筒子楼中间的巷子,狭长潮湿,坑坑洼洼的地板上终年都有居民晾衣服的积水,两边摆放着废弃学步车等杂物,公厕和公浴建在一起,隔老远都能闻到味。
慕昭到浴室里找了个白色塑料盆,接了热水,拿了块毛巾搭在盆沿上。
耳朵保持高度警惕,恨不得立起来听细微动静,接下来他听到旁边传来教室门关上的声音,随后是两人一起离开的脚步声。
他说得过于流畅、自然,以至于差点骗过自己。
只能远远跟在两人身后,想着只要撑到出校门就好,那他会选择与两人相反的方向,就不用再看如此刺眼的一幕。
2013年的7月初,高二下学期考完试放暑假的那天。
“忍什么忍?”慕昭当然不同意,“我带你去医院。”
和他一分钱关系没有。
她以前怕触碰他伤心回忆,一直都没问过,但是现在的她觉得,两人在一起,不仅要肉/体契合,也要灵魂相契。
无疑,她想知道他全部的过去,尤其在她知道他苦恋自己多年的情况下,好奇心只增不减。
天气闷热,滚雷轰轰。
回到卧室里。
闷燥的风鼓鼓吹来,灌满空荡走廊,浮动少女鬓边乌发,让画面变得那么的柔和唯美,像是青春电影里女主角的第一个镜头。
他离开教室,清瘦身影穿过长而空的走廊,再下楼,抬头看见前方并肩走在篮球场边上的两人,清黑的眸里融不进顶头盛夏落下的阳光。
慕昭观察他的脸色,的确没有他上次发疾时难看,也信他的话,便说:“那行,你躺着,我去弄热毛巾来。”
她的声音散在空荡荡走廊里,“宋淮予,你还要多久啊!”
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左边那条路,继续跟在两人身后,继续看着刺眼的画面。
谁知道下一秒,她竟突然回头。
慕昭一边拧着毛巾,一边问:“你这腿伤怎么来的?”
他作为值日生得留下来打扫教室,把桌椅归位,擦完黑板,关灯后背上书包离开教室。
男人锁着眉,转脸看她,眸底有着一闪而过的得逞隐笑,面上还是八风不动的稳,“朱医生没空过来,我忍忍就好。”
她回头不是看他。
他躲在墙里,像个藏在主人家里没能及时逃走的贼,印在脑海里的少女面容就是他盗窃到的财物,金额惊人,被抓到最少判他五年有期。
哦。
吓得他直接飞快后退,两步就重新退回教室,把自己藏在墙里。
公厕门旁边聚着几个学校不良少年在抽烟。
不良少年们嬉笑着,手里叼着烟,嘴巴里喷出的全是生殖器那点事,会互相以玩笑形式问候对方父母。
他留意到慕昭从那几个人面前走过时,那些人看她的目光,下流直白,还带着不怀好意,彼此间挤眉弄眼地对眼神。
那些目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反胃到让他有点想吐。
轮到他靠近那些人时,他听到那些人在议论慕昭,其中一个小眼寸头说:“听说那个校花家狗日的很有钱啊,改天逮个机会敲她一笔,让她交交保护费?”另一人说:“不行,她旁边那个是她对象吧,看着挺结实。”又有人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傻逼,找机会,等她一个人的时候下手啊?咱们几个男的还弄不过一个女的?”
“……”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突然间停住脚步。
可就那么刚刚好——
他在那群人面前停住脚步。
立马有人看见他,下巴一抬,问:“你干嘛!”
他转过头去看那些人。
少年的脸颊瘦削,眼却很锋利,也不知道哪里来以一敌十的勇气,大言不惭地说:“你们不能动她。”
那些人都是一点就燃的炸药桶。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啊?”有人直接上前重重推搡一把他的肩膀,“你个细狗,还想学别人英雄救美啊?”
“哈哈哈哈哈哈——”
“他妈的风一下就能倒,还敢招惹老子们?”
那时候的他确实瘦,长期节衣缩食导致的营养不良,身高188,体重120,远远看着很像一根易折的绿竹,但还好,没有瘦到皮挂骨的程度,否则会太过病态骇人。
他被推得后退一步,重新站稳脚步,没有退缩的想法,还是看着对面一群人,一字一句地说:“不准动她,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他主动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对方眼睛,眸底有着不死的信念和坚持,“我就把你的肠子从肚子里拉出来,给你上吊用。”
导火索般的一句话,让战争一触即发。
他的肚子率先遭罪,被重重踹一脚,痛得他瞬间弓起身子。下一秒,他一面想着肚子里的肠子会不会在打结,一面疯似的扑向烂人堆。
他从来没有打过架,生疏蛮横,全凭十七岁少年的满腔热血。
拳头高高举起,再落下,像下雨;
长腿用力抬高,踹出去,像冷刃;
他的血管在脉动,青筋在鼓突,汗水从毛孔沁出来,浑身的男性力量在瞬间达到阈值,他开始渐渐听不清四周的环境音,耳边炸开的是心跳,还有他喘得像牛的呼吸声。
那些人很不解,一个看上去瘦不拉几的好学生哪里来的力气,像一只被注射兴奋剂的烈犬,一个应付他们几个,还很绰绰有余的模样。
有人忍无可忍,拿起居民废弃在墙根的一把铁锹,高高扬起,重重铲在少年左边膝盖上。
发出砰地一声重响。
而后就是少年撕心裂肺地一声哑嚎:“啊——!”
在那个瞬间,傅时沉觉得有颗炸弹在膝盖处爆炸,向无数神经传递着尖粉身碎骨的痛感,他浑身瞬间脱力,膝盖一软,瘦长的身体晃了晃,一颗热汗从额头滚落在地时,他也直陡陡地面朝下摔下去。
远方传来闷雷的轰隆声。
雨就那么落了下来。
满是积水的粗粝石板路被他砸出一圈水花。
他脸朝下爬在水洼里,冰凉肮脏的水糊到脸上,淡臭又潮湿,他却没有动,眼前一圈一圈在发黑,那是他在极端饥饿时才能看到的黑。
现在是饿了吗?他不知道,但他一定是疼的。
一只脚踩到他的后脑勺上,嘲笑的话紧随其后:“还逞不逞英雄了?”
他趴在那里,贴在水洼里的胸膛剧烈起伏,狼狈地喘熄着,一字一顿地咬着牙恶狠狠说:“你们敢动她,我就把你们的肠子扯出来,把你们每个人的肠子都扯出来,给你们上吊用。”
“……”
这下倒真让那些不良少年有些怕了。
善人怕恶人。
恶人怕什么?怕不要命的人。
见他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还在说狠话,几人面面相觑片刻,然后有人说:“这他妈就是个疯子。”“是啊,再说我们不也还没动那女的吗?”“算了算了,走走走,别在这了,等下被人看见了。”
“……”
那之后,那些人的确没再找过慕昭的麻烦。
至于代价……
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暴雨里,在泥泞不堪的巷子里趴了很久,久到最后一丝天光在黑云中褪去,他才劫后余生般睁开疲惫地双眼,双手撑在地面,艰难地立起上半身。
雨挟暮色,他一只手扶住公厕灰泞稀洼的外墙,五指陷进墙体里,再抓紧,以此来借力,才能极缓慢地从地上一点一点爬起来。
每动一下,都引来左边的膝盖钻心剧痛,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左边膝盖的髌骨裂了。
一铁锹直接铲碎了他的膝盖髌骨。
他后来在网上悄悄搜索过一个问题——人的骨头硬还是铁硬?
答案:铁。
看见答案时他就觉得自己在犯蠢,居然会搜这种问题,小孩子都知道是铁比较硬。
那个雨天,当他拖着左腿,一步一瘸一停地扶着巷子小墙移动时,前方巷口传来熟悉身影——慕昭拉着宋淮予的手出现,两人同撑一把伞,她的脸上略有不满,嘴里在抱怨:“你怎么能把作业落下啊,你可真会落啊,什么都没落下,就落作业。”
这把他吓得不轻,他不能让她看见这样的他。
即便她从未看见过他。
现在的他狼狈肮脏,身上蓝白色校服沾着糟污,他的脸上也是斑驳脏污,混着汗水脏水雨水,还有疼痛后泪腺自我工作渗出的泪水。
哪里都是脏兮兮的。
擦破的手掌,骨裂的膝盖,灰尘遍布的校服,不管是哪一样,他都不想让她看见。
于是他的右脚立马跳了下,让他完全脸朝着灰墙,左腿还是无力地悬垂着掉在地上。
两人越走越近时,他落在墙上的长指微微一动,将脸挡住。
暴雨还在落,砸得他睁不开眼。
正好正好。
反正他也不想睁开眼,他顺势在暴雨里闭上了眼睛。
两人从身边经过时,没有任何停留,谁都没有注意到浑身脏兮兮的他,他听见宋淮予说了句,“昭昭最好了。”
是啊,她最好了。
这样最好的她怎么能被人渣欺负?
他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后来,他向奶奶隐瞒和人打架的事情,也不告诉奶奶膝盖受伤的事情,只把自己缩在房间里,怕奶奶知道后会带他去医院。
医院是全世界最贵的地方。
对此,在他小时候得知妈妈换癌,陪着爸爸在医院跑上跑下的时候就早有领教,他不想浪费钱,也不想再去那种地方。
髌骨骨裂轻微者可自愈,严重者难愈,他就那么硬生生扛着,扛着尖锐疼痛,抗到他的髌骨自愈。
髌骨很争气,开始愈合,渐渐不再那么疼痛。
髌骨很小气,给他教训,给他留下终身痛疾。
此后经年,他却从未后悔过那时的热血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