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三月二十二日一大早,史太太喜滋滋地叫了铺子里的马车,径直往金陵城东金鱼胡同去。
    饶是到过不止一次,下了马车,史太太依然被曹府的显赫震撼了:数丈高的粉白色墙壁向远处延伸出去,鱼鳞般的黛瓦在阳光下泛着光辉,朱红大门是新漆的,两座人高的石狮子,檐下挂着灯笼,枝叶像顽皮的孩子探出头。
    “劳驾,我是城西铺子的,找七太太身边的程妈妈。”史太太递了两文钱,“请你喝茶。”
    不多时,一位青衣仆妇带着小丫鬟出来,“妈妈等着您呢。”
    入了角门,满目亭台楼阁,红廊绿树,屋檐下立着蓝衣仆人,她不敢多瞧,随着仆妇行走半晌,入了垂花门,在影壁墙前上了一辆内宅代步的青帷小油车,车行片刻到了一处宽敞气派的五进院落,便是西府正院,七太太的起居之所了。
    一进进院子进去,终于到了最里面一进,领路的仆妇笑道“您请等一等,我去禀报一声。”史妈妈不敢托大,满脸堆笑地福一福,目送那妈妈进了正屋。
    这一等就等了半日,日头慢慢移动,厢房传出药香,小丫鬟厚布垫手,从厢房捧着个瓦罐进去,另一个妈妈陪着须发皆白的大夫出门,才有人喊史太太进去。
    相隔几日,七太太没什么变化,涂了白白的脂粉,穿着崭新的玫瑰红绣西番莲褙子,姜黄色镶襕边罗裙,象牙白绫袄。在家的缘故,鬓边只戴两根花簪,坐在厅堂正中铺了半新不旧青缎软垫的花梨木太师椅上,懒洋洋地看着自己指尖,“过来了。”
    史太太忙上前行礼,喜滋滋地奉上好消息“恭喜七太太,贺喜七太太,家里要添人口了:纪掌柜答应了。”
    纪慕云长得漂亮,行事沉稳,父亲有功名,七太太一眼就看中了,才耐着性子等到今天。
    “我说出的话,什么时候收回来过?”七太太朝程妈妈扬一扬下巴,“这件事,你去办,告诉外院曹管家,去跟族学孟先生说,就说我的话,给纪姨娘的弟弟在学里留个空儿。”
    程妈妈屈膝答应。
    七太太嗯一声,“若不是看他女儿顺眼,我早就耐不得了,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么?”
    七太太喷地一笑,对身边的程妈妈说“可真不容易,赶上宫里挑娘娘了,不知道的,是让纪掌柜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呢。”
    两边侍立的妾室、丫鬟仆妇捧场地笑,史太太也笑,“这个纪长林啊,是个死心眼的,我们掌柜的不敢把大事交给他,就让他动动笔,写写帖子,做做屋里的事,没见过世面,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左右不差几天,七太太没往心里去,叫人拿了黄历来,捧在面前看了看:“下月初八是沐佛节.初十是个好日子,我却有事十四日是珍姐儿生辰,十五得歇一日.十六日诸事不宜.十八日宜嫁娶,便十八日吧。”
    七太太双眼一眯,“我道是什么事。便是他不提,我们家也是有规矩的,总不能从荒郊野地抬进一个人来。”
    话是这么说,程妈妈却知道,今年出了正月,七太太就开始给丈夫相看妾室,在曹家族人里挑了又挑。有的姑娘容貌好,一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有的家境殷实,舍不得姑娘做妾;有的家里上赶着,姑娘不出挑,七太太看不上,只好把目光放远一些。
    七太太也笑,随意招招手,“史太太没少折腾,实是辛苦了,请史太太沾沾我们家的喜气。”
    史太太忙说:“我也这么和纪长林说,纪长林又说,若是方便,上回说的,给他儿子上族学那事”
    程妈妈便笑道:“总算这人,没一条路走到黑。”
    史太太忙替纪长林道谢,“纪家祖坟冒了青烟,得到您的关照,谁听着都羡慕,称赞您宽仁善心。另有件事,那纪掌柜家里的是这个月底过世的,纪掌柜想求您的恩典,让她家姑娘下个月再出门子。”
    程妈妈忙说:“可不是,那人是个不开眼的,枉费您一番好意。”
    早有丫鬟递了荷包过来,鼓鼓的,大概装了银锞子。史太太道谢,见七太太高兴,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有个事,得请您听一听:那纪长林说,不要聘金,请七太太费心,给他家姑娘办纳妾文书,到官府报备。”
    史太太便知道,如无意外,纪慕云下月十八日就要入曹府了。她完成了纪长林的托付,自觉对得起纪慕云了,喜笑颜开地说了半箩筐好话,见七太太露出倦色,忙告辞了。
    外人走了,七太太打着哈欠松懈下来,问两句“少爷醒了没有,让奶娘带过来;叫大小姐歇歇,别把眼睛弄坏了”,就由两位妾室搀扶着,到西捎间贵妃榻歇了。
    穿松花绿褙子、葱白挑线裙子的姨娘接过小丫鬟捧来的红漆托盘,捧到七太太面前;另一个穿藕荷色褙子、淡黄色罗裙的姨娘拿起一柄湘妃团扇,轻轻扇动。
    七太太端起掌心大的甜白瓷小碗一仰脖,憋住一口气,连吃两颗雪花霜糖才缓过劲儿,用橘子水漱口。“给三太太五太太发帖子,还有六叔,就说七爷要纳妾,下月十八号,请几位爷、奶奶过府里来,热闹热闹。”
    程妈妈应了,“奴婢这就去。”
    “到了十八号,叫春熙楼送两只脆皮乳猪过来,连带佛跳墙和豆腐涝。”她闭着眼睛,“派人去唐记买脆皮花生、鱼皮花生、酱油瓜子和琥珀核桃,再叫个戏班子过来。”
    程妈妈笑道:“那感情好,太太想叫哪一班?”
    七太太懒洋洋地,“我是听不了两句,你们想听哪一出?”
    穿松花绿褙子的姨娘姓于,年纪略大,笑着没说话,另一位姨娘姓夏,是七太太的陪嫁丫头,立刻捧场:“飞雪堂老板会说俏皮话儿,上回逗得奴婢肚子都疼了;牡丹堂台柱子小牡丹号称天下只服京城的三喜班,紫钗堂当家的嗓子倒了,新上来的撑不住,依奴婢说,不如请牡丹堂。”
    七太太无所谓地嗯一声,程妈妈便记在心里。
    “府里的人多发一个月月例,铺子也一并算上,沾沾七爷的喜气。等纪姨娘进府,叫.叫冬梅过去伺候吧。”七太太盘算着。
    屋角一个十六、七岁,容长脸的丫鬟忙上前应“是”。
    七太太懒洋洋地说“派人把双翠阁收拾出来,房子是前年新粉的,不必再动,把该置办的置办了,该从库房搬出来的搬出来,院子里整一整。”
    程妈妈愣住了,两个姨娘也面面相觑:按惯例,不管东府西府,姨娘住在正房附近,喏,于姨娘夏姨娘就住在正房东北角两个相邻的小院。
    七太太说的双翠阁却是正房西边一处独立的两进院子,足有数亩地,坐北朝南,精致幽静,院里两棵冠盖如伞的桂树,秋天落花是府里一景,老爷尤其喜欢。除此之外,穿过一条游廊便是府里花园,别说住姨娘,来了客人都可招待得体体面面。
    夏姨娘咬着嘴唇,“新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太太可真大方,奴婢和于姐姐都要醋了。”
    七太太这回却没笑,冷着脸说“还不是你们不争气!爷已然出了孝,你们两个可有动静?无论你们谁生出个哥儿,堵堵别人的嘴,我也把双翠阁给你们住。”
    夏姨娘不敢吭声,于姨娘低下头:她倒是生了,可惜是个女儿。
    提到别人,七太太便想起来:“准备笔墨,我得给姑太太写封信,告诉姑太太,我踏破铁鞋,才给七爷寻了一门家世清白、容貌出挑的妾室,知根知底的不说,上面有个秀才爹,下面有个进了族学的弟弟。看看姑太太还说不说七老爷子嗣单薄,还张不张罗着给七老爷房里添人,还教不教训我我贤惠、大度。”
    程妈妈小心翼翼地应了,两位姨娘不敢吭声。
    七太太说多了话,有些劳神,喝了两口冰糖煨的燕窝,一个会推拿的丫鬟忙凑过来,轻手轻脚地替她按摩头颈处的穴位。
    不多时,七太太舒服地合上眼睛,鼻息沉重,两个姨娘一个捶腿,一个打扇,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屋角立着的自鸣钟发出小鸟清脆的鸣叫,七太太睁开眼睛,用帕子掩着打个哈欠,“刚才说到哪里了?”
    程妈妈笑道“说到给姑太太写信。”
    七太太意兴阑珊地,“派人给舅太太也去个信,请她和舅老爷四月十八过府来。还有,舅太太说的那个远房亲戚,我没看上,让她随便看谁顺眼,就说给谁吧。”
    程妈妈弯着腰道:“奴婢倒觉得,不如说请人算了算,说那姑娘属相和我们家犯冲,不太合适?”
    七太太咳两声,倦容掩也掩不住,“就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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