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醒来的时候,视野中朦朦胧胧,纪慕云茫然四顾,身边空荡荡,整夜厮缠的男人不见了。
掀开帐子,阳光透过绿色窗纱,西捎间亮堂堂。
她披衣坐起,在帐子一角找到一只翠绿绣粉白云纹睡鞋,另一只落在床底。
桌边的茶早已凉透,摸摸碎花棉套子,温在里面的茶壶也冷了,纪慕云便出了捎间。冬梅正在明堂嗑瓜子儿,听到动静把瓜子一抛,笑嘻嘻地过来:“给姨娘道喜,姨娘可算熬出头了!”
纪慕云脸红红的有些难为情,却也觉得安心,笑道“小油嘴的,把人叫进来吧。”回屋打开钱匣子,抓了几把钱分给三人。
菊香喜笑颜开地,到院子一角热饭去了,胡富贵家的说了好些吉利话“姨娘这般模样,早晚生个哥儿”。
冬梅最是喜悦,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七爷走的时候,特意叮嘱,让姨娘歇着呢!”
她脸庞发热,“爷还说了什么?”
“七爷辰时便起来了,奴婢问,要不要在屋里用早饭。七爷大概怕吵了姨娘,说不必了。”冬梅绘声绘色地,又说“姨娘多睡会也是好的的,左右今日不必去正院。”
今天是端午正日子,曹延轩七太太带着珍姐儿姐弟,一早便去东府,做姨娘的自然轻松。
冬梅又说:“去年这个时候,七太太用过晚饭才回府。”
她笑道:“那正好,我们院里也歇一歇。六小姐那边,可有什么信儿?”
有云英未嫁的小姐,三人嘻嘻哈哈地,话题很快转开,谈论着“有松鹤楼的东西吃了。”
叶子牌,纪慕云是会打的,却不精湛——姨母没有闲暇时间,身边没有年纪更大的长辈。何况,她不认为,七太太会让姨娘们有时间打牌。
“我不太会。”她委婉说,“怕耽误了姐姐们玩牌?”
她只是一名妾室,府里另有两位生儿育女或时日长久的妾室。曹延轩时隔二十余日才到她院子.日后会不会来,谁也不晓得
纪慕云热泪盈眶,继而沾湿了整条帕子。
他.此刻做什么呢?
喝雄黄酒,吃糯米粽,在金陵城历史悠久的酒楼之一观看赛龙舟,之后去城中另一个颇有名气的酒楼松鹤楼,看戏班子——身边坐着他的正室妻子和两名儿女。
午后不那么热了,纪慕云梳妆更衣,去了媛姐儿的院子。
不用问,两人都知道,昨晚曹延轩去了她的院子。
仿佛一瓢冷水浇在纪慕云头顶。
夏姨娘是个爱热闹的,张罗着打牌:“正少个人了,妹妹就到了,来来来,打几圈叶子牌。”
见到她,夏姨娘露出促狭的神色,捏着帕子“妹妹这回可真是大喜了。”于姨娘也笑着说:“需得请客才行。”
于姨娘夏姨娘都在,媛姐儿眼瞧大好了,在捎间吃着茶点。
冬梅忙说:“菊香提早饭的时候,见到于姨娘院里的红棉和六小姐身边的红玉,说说笑笑的,应该没大碍。”
夏姨娘兴致勃勃,“有什么不会的,打几把就熟了,来来来。”
另一只枕头凹下去,令她想起昨晚睡在上面的男人。曹延轩就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经过昨晚,给纪慕云的感觉更是全然不同,温和平静的外表下面,肌肤是火热的,呼吸是火热的,嘴唇是火热的,臂膀是火热的,胸膛亦是火热的
纪慕云脸颊发烫,用绣着海棠花的帕子盖住自己的脸。
红棉和红玉,一听就是同一批进府的。
纪慕云羞涩地低下头,接过丫鬟端来的茶。
纪慕云吃了一顿早饭和午饭之间的饭,打发了人,回卧房补眠。
纪慕云轻轻点头。
于姨娘叫了个年纪大的婆子,凑了四个人围桌打牌。纪慕云磕磕绊绊地,抓一张想半天,又费半天劲打出来,三个对家都头疼不已,打了半个时辰,她便被另一个婆子换了下来。
纪慕云松了口气,到隔壁找媛姐儿玩,“还在做这个啊?”
媛姐儿手里是一双玄色圆口布鞋,上好的淞江料子,听说宫里和京城的公爵之家用的都是这种布料。
媛姐儿疲倦不堪地揉揉眼睛,把鞋子丢开。她拿过来一瞧,记得针线课时候,鞋子修的是一色低调的万字花边,媛姐儿找杜娘子请教过针法,用的是金色丝线,黑底金线颇为华丽,现在却是靛蓝色丝线了。
“原来的太亮了?”她随口问。
媛姐儿点点头,沮丧地说“娘说,爹爹不会喜欢的。”
也对,曹延轩看上去就不会喜欢暴发户似的颜色。不过,靛蓝色的话,和玄黑色太接近,不仔细看看不出。
“这个又太暗了。”纪慕云比划着,“在脚底看不到。”
两人便商量起来,媛姐儿叫自己的丫鬟“拿针线盒过来”,纪慕云在青色、蓝色线轴中翻了翻,拿出一卷深青色的丝线。
媛姐儿比了又比,又叫大丫鬟过来瞧,果然低调不失雅致,便决定用这个。之后媛姐儿高兴起来,捧着鞋子“应该来得及。”
媛姐儿的针线盒是个红漆雕寒梅傲雪的方盒,十分精美,想来原来装着瓷器之类。纪慕云随口问,“要送给七老爷吗?”
媛姐儿嗯一声,头也不抬地穿针,“爹爹生辰在六月二十二日。”
纪慕云记在心里。
打牌的打牌,绣花的绣花,待丫鬟们提回晚饭,媛姐儿留在西捎间,纪慕云到于姨娘的院子吃过饭,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围着院子散完步,纪慕云坐在门口,抱着膝盖眺望靛蓝色的天幕。爹爹、弟弟和吕妈妈,远在千里之外的姨母,现在在过节吧?
院子一角的灶房传来动静,是菊香在烧热水。
说起来,双翠阁比夏姨娘于姨娘的院子大许多,有独立的厨房、水房和净房,府里日日送柴禾清水,这么热的天,不洗澡实在浪费了——纪慕云沐浴过,丫鬟婆子也可擦洗。
冬梅东奔西走的,指挥菊香去厨房讨果子拿点心,忙着熏香。
纪慕云看了一会,扑哧一笑“别忙活了,什么时辰了。”
冬梅却和胡富贵家努努嘴:“我也说,老爷今晚不过来了,妈妈却和我打赌,说老爷今晚必定会来。如果老爷来了,我输给妈妈十个大钱;老爷没来,妈妈给我十个大钱。”
胡富贵家的挤眉弄眼:昨晚老爷要了两次热水,她睡不着了,夜半时分起来去净房,轻手轻脚去卧房外,还听到床架咯吱咯吱地撞击墙壁呢!
面上带着烟灰的菊香过来凑热闹:“我跟冬梅姐姐,押五个钱——去年老爷跟东府爷们喝酒,歇在客房了,第二天才回府的。”
纪慕云却板起脸:“我进府第一天,程妈妈就嘱咐,府里不许赌钱,如果有赌钱的,拿出去打板子,也别想在府里当差了。”
三个仆妇面面相觑:温柔腼腆的新姨娘,见谁都和和气气,今天还是第一次疾言厉色呢!
之后纪慕云顿了顿,像平日一样笑起来,“我是新来的,你们呢,也别让我在太太、妈妈面前丢面子。这样吧,以后别赌钱,押些果子、点心便是,横竖院子里管够。”
三个仆妇回过神,纷纷答应了。
夜间暑热,纪慕云没有熬夜的习惯,不知怎么,迟迟不想睡。
他.满意自己吗?喜爱自己吗?什么时候再来?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如他外面的女人,或是像前阵一样,无声无息地不出现了?
她心中忐忑,把人打发了,到东捎间找书看。
纪慕云曾经拥有一间雅致的书房,花梨木书架延伸到屋顶,四书五经的一部分、字帖、山水游记、诗词歌赋、私房食谱连带戏本子(两位表哥偷带回来)应有尽有。
如今摆在书架正中的是《女诫》《女论语》《孝经》和几部佛经,纪慕云猜,是七太太挑的。能读书的女子并不多,南方还好,北方很多贵族、大户人家的小姐跟着母亲略通文字,就去看账本了。
她找不到想读的书,一时间满腹惆怅,便挽袖研墨,铺开白纸,伏案写“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
外面忽然传来响动,大门砰砰响,她忙出去瞧,菊香在门缝一张,“老爷,老爷来了。”
果然,大门敞开处是曹延轩,穿一件墨绿色祥云纹杭绸直裰,腰间挂着羊脂玉佩、荷包和金三事,头顶簪一根颇为雅致的竹簪。只见他面有倦色,风尘仆仆地,一看就是劳累一天。
纪慕云心里欢喜,下台阶行个福礼,不禁发窘:右手捏着毛笔呢。
“在写什么?”曹延轩也瞧见了,拉起她,看一看亮着灯的房间,“怎么还没歇下?”
她有些害羞,喃喃说“不知道您.”还来不来。
幸好,就像她整整一天期盼的,他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