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中元节前一日,纪慕云还在为穿什么衣裳苦恼:
    湖蓝色褙子?藕荷色褙子?
    她平日素净,回到自己院子才穿得鲜艳些,这次是出游,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应该穿新衣裳。
    冬梅把石榴红、杏红和桃红衣裳摆在床铺,搭配各种颜色的裙子,“可惜七爷赏您的大红百蝶穿花和石榴红十样锦都没拿回来,针线房那些人,手脚越来越慢了。”
    纪慕云安慰,“眼看就是秋天了,她们要做府里的衣裳,怕是做不过来。”
    冬梅抱怨:“您还给了她们红包呢。”
    她笑一笑,没当回事,在衣柜挑挑拣拣,想着有七太太和珍姐儿在,决定穿一件鹅黄色右衽素面杭绸小袄,宝石绿镶海棠花襕边百褶裙--襕边一掌宽,是用好料子自己缝的。
    冬梅嘟囔“太素净了些”。她笑道,“不怕。明日你穿什么?”
    昨日程妈妈说,因要出门,姨娘不必一早请安,吃过午饭,申时再到正房来;每人可以带一个丫鬟,想来太太小姐带的人更多。
    冬梅兴冲冲地,把官绿色比甲和蓝裙子拿出来:“系您赏我的汗巾子”。
    汗巾子是茜红色杭绸的,她裁了一匹料子做衣裳,零头做成帕子、襕边和荷包,也给了菊香和胡富贵家的。
    有旁人在,她便没靠近车窗,在座位上坐得舒服一点。
    正说着,宝哥儿穿着宝蓝色绣仙鹤祥云刻丝小袄,胸`前挂着明晃晃的金锁,蹦蹦跳跳地奔过来,“爹爹,爹爹!”
    纪慕云笑着问:“姐姐这么说,以前过中元节,不常出来吗?”
    这还是纪慕云第一次乘坐府里的车驾,坐稳之后,便打量起来:车厢宽阔舒适,两边座位摆着杏黄色靠垫,中间是小巧玲珑的黑漆炕桌,下面有抽屉,她猜里面放着零嘴和茶水。
    申时一刻,垂花门前停了数辆黑漆平顶马车,朗月掀开青绸帘子,曹延轩带着宝哥儿上了第一辆,七太太珍姐儿乘第二辆,媛姐儿于姨娘上了第三年,轮到纪慕云,和夏姨娘先后上了第四辆车,丫鬟婆子们挤在后面。
    红红紫紫的,倒显得她明亮柔美,鹤立鸡群。
    曹延轩刚刚到正屋,目光温柔地扫过她,坐到左首太师椅,“宝哥儿呢?”
    曹延轩神色平静,端起案几上的茶杯,七太太露出胜利的神色,张开胳膊,把宝哥儿抱了过来,“今天出去玩,记得乖乖的”
    七太太笑道“你好东西多着,还用娘操心?”
    她悄悄看一眼,只见他穿那件自己做的宝蓝色水草纹杭绸长袍,因为要出门,戴了一根碧玉簪,腰间挂着羊脂玉竹节玉佩和靛蓝绣翠竹荷包:七夕那日,自己送给他的。
    车身移动,车轮骨碌碌滚过青石路面,不多时出了府门,叫卖、交谈、呼喊和小孩子的声音很快顺着车窗传了进来。
    曹延轩把儿子抱住,伸手摸一摸锁片,“怎么戴着这个?引来人怎么办?”
    正说着,桂芬捧了一串乌沉沉的檀木佛珠来,小心翼翼系在宝哥儿衣襟,叮嘱乳娘“千万看仔细”。
    奶娘知道疏忽了,涨红了脸说“正要摘了。”
    之后她按照在姨母身边的习惯,整理一些防止中暑、头晕、驱蚊虫的药丸,以及上好的茶叶,放在荷包里;自从曹延轩搬进院子,厨房巴结的很,要什么给什么。
    第二日申时,纪慕云准时到了正屋,冬梅佩服极了:七太太穿一件耀目的真红底子金色兰花纹对襟褙子,珍姐儿穿了鲜艳的石榴红刻丝小袄,媛姐儿穿了绯红色杭绸小袄,夏姨娘穿月季红衣裳,就连向来低调的于姨娘,也穿了鲜亮的翠蓝色卷草纹褙子。【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每逢年节,都有妇人儿童被拍花子拐了去,或者丢失了饰物,越是富贵人家越要小心。
    对面夏姨娘看见了,用一方帕子按按嘴角,很像七太太。“妹妹可真有福气,一来就赶上好事。”
    珍姐儿扭一扭身子,“娘,那我戴什么?”
    曹延轩嗯一声,七太太侧过脸,对贴身丫鬟桂芬说“去,去我屋子开了箱笼,把上回从大相国寺请的手串拿来。”
    至于首饰,她想戴曹延轩送自己的,又不想太扎眼,便没戴凤钗,把海棠花金簪拿出来,加上珠花和翠玉耳坠。
    “哪有什么以前。”夏姨娘翻个白眼,不搭理她了,打开抽屉捧出个黑漆梅花攒盒,挑着爱吃的糖放进嘴里。
    马车停下的时候,纪慕云扶着冬梅的手,小心翼翼踩着小凳子下车,抬头一瞧,面前是一座檐角飞翘、古意盎然的酒楼,门边竖着有些年头的石狮子,头顶挂着绘着松树仙鹤的大红灯笼,牌匾写着“松鹤楼”三个字。
    松鹤楼么,她是知道的,城中极有名声的酒楼,大概是珍姐儿要来的。
    前面的人已经在管家和老板的招呼下踏进大门,她跟在于姨娘后面。一层是大厅,一色黑漆四仙桌被客人坐得七七八八,肩膀挂着毛巾的小二跑得满头是汗。顺着楼梯上去,头顶传来曹延轩和一个男子寒暄的声音和七太太的笑声。
    说起来,东府今天没人来:前日三太太幼子中暑,三太太无心出游;五太太听说曹延轩这边妻妾都在,便也留在府里--纪慕云猜侧,她不愿两个妾室出头露面。
    曹延轩倒是说,约了一位和他交情甚好的族叔,“家里人也会来,你可以见一见。”
    大概便是这位“六叔?”
    纪慕云踏上台阶,果然见曹延轩和一位不到四十岁的男子并肩站在雅间门口,亲热地说着什么。那人一张圆圆的脸,细缝眼,身材略胖,穿一件酱红色团花衣裳,笑模笑样的似乎是个好脾气。
    她忙低下头,朝着曹延轩福一福身。后者虚扶一把,朝着身边敞开的门示意:“去吧。”
    转过身去,纪慕云便听到身后男子揶揄,“延轩坐享齐人之福,令人羡慕啊!”曹延轩略带得意地笑,“今日我请客,六叔随意。”“六叔”笑道“既如此,定不能给你省钱。”
    进了雅间,纪慕云发现此处颇为宽阔,中间用两架紫檀木镂空屏风和落地罩隔开,两位姨娘和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坐在圆桌边。
    “来来,这是杨姐姐。”夏姨娘一反对她的冷淡,招着手,声音不大:“杨姐姐比我们长一辈,不过,杨姐姐和我们说好,各论各的。”
    大概是刚才那位六叔的妾室,纪慕云想。
    她是新来的,朝对方欠身行礼,友好地笑了笑。杨姐姐忙迎上来,声音也很低,“是纪妹妹吧。”
    杨姨娘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下巴尖尖的,削肩细腰,穿一件草绿色柿蒂纹杭绸褙子,月白色马面裙,戴一朵茶杯大的点翠牡丹头花,望着别人的时候双目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怜惜起来。
    两人各自落座,寒暄两句,便不吭声了--屏风另一侧,七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女子高声赞道“你的气色不错,我们珍姐儿越来越漂亮了。”
    七太太显然和对方很熟,嬉笑着“婶子这根钗子我没见过,咂咂,是京城的手艺吧?”六婶子矜持地答“翠羽堂的人说,是京城总店过来的,本城师傅差一筹,我才定下了。”
    翠羽楼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银楼,总铺在京城,金陵、苏杭、两广都有分号。
    七太太笑道“嫂子特意戴出来馋我,不行,明天我也得去一趟翠羽楼。”六婶子笑得开心,“那就说好了,别忘了告诉掌柜的,是我告诉你的。这么一来,下回再有什么新东西,翠羽楼都得给你我留着。”
    珍姐儿和另一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放灯”的话题,没听见媛姐儿的声音。
    松鼠桂鱼、清炖鸡浮、龙井虾仁、麻油干丝、盐水鸭、美人肝、烧黄鱼、樱桃里脊盛在青花瓷碟里,中间是一道用山蘑、火腿煨的鹿筋,看着就很有胃口,每人一盅冰糖雪耳,或者老参炖官燕。
    纪慕云低头吃东西,屋子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调羹偶尔碰到碗璧的声音。
    出了松鹤楼,暮色不知何时笼罩四周,天空迷迷茫茫地,酒楼门外被灯光照的亮晃晃。
    依然由男子领头,由身高体壮的护院开路,沿着街道朝金陵城东的道观而去,女眷们跟在后面。左右是七、八位护院,后面是随从和仆妇还带着青竹滑竿。
    上回逛街是四月给母亲扫墓的时候,纪慕云眼眶微湿,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周围人头攒动,张灯结彩,蜡烛、果饼和冥钱不时闯入视野。越靠近道观,行进的速度越慢,她留神打量,七太太和六婶子并肩而行,珍姐儿和一位穿金戴银的贵小姐手挽着手;媛姐儿拉着于姨娘,夏姨娘和杨姨娘牵着手,她紧走两步,走到媛姐儿另一侧。
    进了道馆,上空悬着一张张金红色的灯笼,视野中满是兴奋的面孔和黑压压的头顶。小道士引着,一行人好不容易前行几步,就无论如何走不进去了。
    纪慕云掂起脚尖,看到正中祭坛上大朵大朵的粉、白莲花和碧绿荷叶,一锭锭金闪闪的元宝钱,一叠叠印着红点的点心和五颜六色的果子,还有小孩胳膊似的白莲藕。
    一位中年道士在高台上行祭礼,突然定下`身形,张口朝右手木剑一喷。下一息,一串长长的火龙在夜幕间闪耀,引起一片叫好声。
    祭祀、祈福、送钱,离开道观的时候,每人从木桌挑一只河灯,就连宝哥儿也兴致勃勃地拿了这个又看那个。
    借着金红色的灯光,纪慕云打量着自己手中一只:层层叠叠的粉色硬纸花瓣,木头底座,有四片绿色叶子,中间插着半根手指般的蜡烛。
    不如她以前放过的河灯精美,她也知足了。
    深夜时分,纪慕云安安静静站着,等前面的人一一放过河灯,才蹲在岸边,小心翼翼松开手指。
    小小的河灯在黝黑河面顿一顿,随即像迈开蹄子的小马,朝前方冲出去。
    纪慕云松了口气,一时忘了起身,望着自己的河灯在水面划出长长的痕迹,乘着凉风,追逐前面的同伴。
    宝哥儿本来累了,到了岸边才兴奋起来,拍着手叫“娘,娘”,珍姐儿也拍着手,对六婶子的女儿芳姐儿嬉笑“我的灯追上你了~”
    十余只静静燃烧的河灯像一朵朵初夏粉莲,在水面悄然绽放,忽而聚集,忽而纷乱,陆续涌向河中心搭着高楼的彩船。
    七太太拉住儿子的手,笑意忽然凝结在脸上--大多数河灯好端端的,只有一只河灯像被水里怪物拽了一把似的轰然倒在河面,一个水花翻过就沉下去了。
    那只可怜的河灯,是她亲手放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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