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曹延轩甚是喜悦,拱了拱手道“全赖先生”,吩咐朗月“告诉厨房备些酒菜,中午我请先生喝一盅。”
范大夫微微一愣,捻着胡须微笑:他和曹府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和七老爷同桌共饮也只有数年前初到府里、替老太太诊脉和给七太太治病两回。看来,这位新入府的如夫人极得七老爷欢心。
冬梅掀起帘子,朝两人福了福:“老爷,大夫,姨娘请问:既是停了药,可否能下床走动?吃食可如平日?有什么忌讳的?”
范大夫细细叮嘱一番,又说“七爷,如夫人年轻,不必日日躺在屋里,依老朽看,外面天寒,每日便在屋里走一走吧。”
曹延轩是做过父亲的,有经验,“正是如此。”大夫颔首:“若整日躺着,胎儿过大,如夫人反而没力气,到了生的时候,是要吃苦头的。”
一墙之隔的纪慕云听说了,摸着肚子热泪盈眶,欢喜得说不出话。
牛四媳妇和石家的都赞“姨娘福气在后头呢”“能松快松快了”,她也长长松口气,再这么躺下去,怕是褥疮都要长出来了。
“烧些热水。”她抛下手里的《乐府诗集》,笑着嗅嗅衣袖,“都有味道了。”菊香高高兴兴去了。
洗过头发,用热水擦洗一番,纪慕云换了干净衣裳,在屋里扶着人小心翼翼走了一圈,整个人都舒坦了。
绿芳忙过来扶,冬梅指使“还不快搬椅子来”,把客人迎进西次间。丁兰手脚麻利,先是热茶,之后是盛着各色零嘴的六色攒盒,用水晶盘盛着的红石榴、青枣,最后捧来新上市的脆柿子,把四仙桌摆得满满的。
“爷。”她喃喃道,“您妾身,妾身,多亏有您在。”曹延轩轻轻拍着她背脊,“没事,没事。”
“这么多,晚上还怎么吃饭?”纪慕云嗔怪。
正热闹着,程妈妈的声音传进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好吃的了。”
“您来了?”纪慕云又惊又喜,扶着桌边小心翼翼起身,“您,您还好?”
晚间曹延轩回来,抚摸着她的肚子感慨:“是个有后福的。”纪慕云伏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说话间菊香提来红漆食盒,打开盖子,是一大盅冰糖银耳,肉末烧饼、酥皮奶油卷和煎虾饺,另有一碟琥珀核桃仁:如今有小厨房,汤羹之类能自己做,外院厨房汤羹送的少了,换成各式点心甜品。这道核桃仁纪慕云吃着好,厨房日日送。
昨晚问曹延轩,后者不以为意,“你身子重,不必管虚礼。”
纪慕云露出笑容,“妈妈来得正好,快给妈妈——”
她想了想,决定稳妥一些,再过几日。
从这里到正屋要走一大段路,平日无所谓,如今怀了身子就得慎重些。
却见程妈妈身后跟着一位中年妇人,墨绿色夹袄,靛蓝色马面裙,头上戴一根金钗,圆胖脸笑模笑样的,不是城西铺子史太太是谁?
自此纪慕云静心休养,十余日过去,一切安然无恙。十月十二日吃过午饭,她和屋里的人商量“十五那天,想给太太请个安。”
她却觉得,七太太性子强,重礼数,是个要面子的,曹延轩不可能一辈子跟在自己身边,姿态放低一些没错的。
像往日一样,史太太能说会道,一大串话语屋子都装不下了:“好,好,你也好着呢?哎呀呀,瞧瞧我们云姐儿,体体面面的,我都认不出了--快坐快坐,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是从曹延轩外院书房搬过来的。
短短半个月,东厢房已经换了模样:中堂挂了一副水墨山水图,次间家具没换,多宝阁放着稀罕的珊瑚盆景和,天青色冰裂纹梅瓶插着两根青色细竹;捎间书架摆了数十册书,有四书五经,亦有诗集字帖,书案摆着笔墨砚台,景泰蓝大缸立着五、六卷画轴;卧室挂着宝蓝色幔帐,靛蓝色被褥,箱笼盛着满满的衣物。
午后暖洋洋的,院子被阳光映成温暖的金黄色。纪慕云待头发干了,戴着一顶针线房赶着做的卧兔儿,披上的湖蓝色绣月白色折枝花披风,小心翼翼出了屋子。
他.会住到什么时候?纪慕云不晓得。
菊香一点不发愁:姨娘吃不完,晚上自然给大家分了。几个仆妇也露出笑容:姨娘是个大方的,坐稳了胎之后,给院子里服侍的挨个打赏,人人发了笔小财。
冬梅认为“应该的”,绿芳想了想“再缓一缓?”吕方泉牛四媳妇和石家的劝“等再稳当些,不在一时半刻。”
史太太用牙签扎起一片雪梨,左右瞧瞧屋里摆设,咂咂赞叹:“我们云姐儿从小就是好命的,在家里能干,出了门子进了福窝了。”程妈妈笑道:“云娘温柔乖巧,进门就怀了身子,我们太太十分喜爱,当成妹妹看待。”
姐姐妹妹的,在妻妾之间是个敏[gǎn]字眼,史太太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私下猜测,以纪慕云的容貌,必定能得七老爷欢心,果然,进门就怀了身孕。若是一举得男,在曹家站稳脚跟,日后纪慕云在七老爷吹起枕头风,待如今的总掌柜升迁到京城,自己丈夫就大有希望了。
史太太想一想便眉开眼笑,“七太太大度,也离不开您的关照。”说着双手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您可要多多照顾我们云姐儿,云姐儿年轻,有什么做得不到的,您多多提点。”程妈妈矜持地笑道“这怎么敢当?”
深宅大院的,乍见故人自是欢喜,再一想,若没有史太太,自己也成不了别人妾室,纪慕云心情复杂。
场面话说过,两位妇人寒暄起来,从七太太的身体到铺子生意到儿女孙辈,说了半日没有一句重复的。
过了片刻,程妈妈放下茶盅,“你也算是云娘家里人,难得来一趟,说说话儿吧。”起身到隔壁去了,牛四媳妇和石家的陪着出去。
待室里清静下来,纪慕云忙问:“婶子,我爹爹可好?慕岚可好?”
“好,好着呢!你爹爹啊,整日在铺子里干活,回家就闭门不出,你弟弟是个争气的,在族学读书读的好着呢。”史太太夸张地,“我听说,有人想给你弟弟做媒呢!”
有人说亲?纪慕云有一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喜悦,又不放心,忙问“是哪一家?”
史太太仰着头思索,“是曹家一个旁支远亲,看你弟弟长的好,肯用功,托人来打听。你爹爹说,你弟弟算过命,过了二十才能成亲,把人给打发了。”
纪慕云松了口气,弟弟还没考中秀才,现在说亲,高不成低不就的。
史太太嗔怪起来,“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别人,怀得可稳当?想吃什么喝什么?”又看看安满当当的桌面,“看这模样,想吃什么府里都给你弄来。”
看样子,史太太不知道自己前一阵动了胎气的事。纪慕云怕家里担心,便略过不提,只说“大夫说,明年四月差不多该生了。七爷和太太宽厚,安排了大夫和懂生产的妈妈.”
史太太听得仔细,不时问两句,又细细打量:面前的纪慕云穿一件佛手黄缎面夹袄,橘红色百褶裙,领口和袖口绣着橘红色芙蓉花,鬓边戴一朵橘红色绒布芙蓉花,还插着一根精致的海棠花赤金簪子,花心宝石足有拇指大,衬得她目如秋水,气色极好。
“听着是极妥当的。”史太太心里赞叹,“回去跟你父亲说,好让他放心。你那奶娘也挂念你,听说你怀了身子,赶着几天做了送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个大红色的孩童兜兜,绣着一尾肥壮鲤鱼。
吕妈妈年纪不小了,给孙子孙女做东西,眼睛不行了.纪慕云鼻子一酸,掩饰地侧过头。“正好,我也给有些东西,烦劳您带回去吧”
换来丫鬟,开了箱笼,纪慕云挑着针线房新送来的料子。
“这些给婶子。”五匹颜色鲜艳的绸缎放一叠,“连带婶子家里人,做些衣裳吧。”
史太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史掌柜,刚好一人一匹。史太太是识货的,随便一瞧就知道是上好料子,放在铺子里卖得颇贵,满脸是笑“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
靛蓝、藏蓝、竹叶青、湖蓝四匹素面锦缎给了父亲和弟弟做衣裳,又挑出一匹秋香色锦缎给吕妈妈,一匹玫瑰红一匹宝蓝的给吕妈妈两个孩子。
大半个月来,纪慕云窝在床上,没少打络子、做头花,想给史太太带些回去,细一思量,又改变了主意:如今她是曹府内宅妾室,做的东西还是别流出去了。
纪慕云便笑道,“昨日送来秋天的料子,正说给针线房送去,您就来了。给我爹爹和慕岚捎回去做两件衣裳吧。”
史太太看得明白,几匹深色料子是男子的。难不成是七老爷的?纪慕云只是个妾室
“放心。”她笑得满脸开花,“还是姑娘好,走到哪里都惦记家里。我家那姑娘,恨不得月月补贴姑爷”
晚间吃羊肉锅子,纪慕云亲手沏了一杯上好的普洱茶,端给曹延轩消食,又吩咐人熬梨水:“白日史掌柜太太来,妾身高兴的很,把您做衣裳的四匹料子给家里送去了。”
她针线好,现下做不得,在屋里摆弄摆弄料子、搭搭颜色也算消磨时光了,曹延轩是知道的。“送就送吧,不值什么。”
纪慕云美滋滋的,小妇人一样念念叨叨,“本想送些吃食,汤汤水水的,路上怕洒了,鲜果什么的,怕旁人觉得妾身没见过世面。给些料子,做了衣裳穿出去,旁人一瞧,也是府里的体面。”
更重要的,父亲知道她在府里过得好,就放心了。
曹延轩看得明白,手指摩挲着粉彩茶盅,不知怎么,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曹家豪富,又是官宦世家,他身具功名,前程远大,金陵城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给他做妻子、妾室、通房丫头。远的不提,于姨娘家里是西府世仆,娘家人在庄子里当差,无不以“六小姐”为骄傲。
只有面前这个新来的女子,心心念念“生怕家里人觉得她在府里过得不好。”
他呷了口茶,“家里可好?”
纪慕云便讲了史太太的消息:“父亲都好,弟弟读书也很勤奋。”忍不住把“有人打听弟弟”的事情也说了。
曹延轩嗯一声,并不担心:有她这位得宠的妾室姐姐,纪家想在曹家氏族结一门殷实亲事是不难的。“记得你弟弟十五岁,想找什么样的人家?”
她一下子认真起来,皱着眉,像和德高望重的夫子商量弟弟的学业和未来:“慕岚年纪还小,是读书的时候,得磨一磨性子,踏踏实实做学问。正好家里给慕岚算过命,要到二十岁以后才成亲,依妾身看,过几年再和家里商量也不迟。”
也就是说,对纪慕岚很有信心,待日后有了功名再找岳家--自然就不是白丁了。
曹延轩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红润的脸颊,一时间,对那位没见过面的便宜小舅子略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