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十月十五那日,吃罢午饭,王丽蓉面露疲惫:“若身子撑得住,隔两日陪我来说说话儿,自家人不必拘着。”又对两位姨娘道:“你们若闲了,也可去双翠阁走走,松快松快,省得天天在我这里闻药味儿。”
夏姨娘忙道“奴婢喜欢还来不及呢”,于姨娘诺诺称是。
出了正院,纪慕云轻松下来,回住处好好歇了个午觉,次日下午便迎来了客人。
夏姨娘是打扮过的,玫瑰紫对襟柿蒂纹褙子,白绫袄,淡紫色百褶裙,堕马髻攒了一朵贵重珠花,比平时花枝招展的,带了个黄纸叠的平安符做礼物:“九月三十日去灵谷寺,给太太求了平安符,捎带手给少爷小姐求了,亦给于姐姐和妹妹带回来。妹妹留着,保个平安吧。”
九月三十是药师佛诞辰,对于缠绵病榻的王丽蓉来说,是必要去庙里烧香的,病重去不成,就派了夏姨娘。
纪慕云叫冬梅收了,“劳姐姐惦记着”,又羡慕地问“那日庙里人很多吧?”
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姨娘来说,一年难得出一趟门,尤其主家不在,姨娘自己说了算,是放松、玩乐的好机会。
夏姨娘被搔到痒处,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人多的车走不动”、“东府三太太和五太太去了,三太太外孙女供痘疹娘娘,五太太儿子今年病歪歪的”、“城里不少高门大户都去了”,又说“我带着秋葵,吃过斋饭才往回走”。
纪慕云边打络子边听,不时搭两句话,夏姨娘说的兴起,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喝了两杯茶,眼珠一转“这丝线可真鲜亮,可是上好的苏线?”
夏姨娘受到鼓励,立刻表功:“妾身前日奉太太的话去了庙里,给妹妹求了平安符,保佑妹妹平平安安给爷添个哥儿。”
纪慕云大大方方地把殷红色络子提起来,“昨日在太太那里,有一匹雨过天青色料子,是京里传过来的,太太喜欢,说给四小姐做件袍子,又说四小姐喜欢鲜艳的,怕是不爱穿。我就想,做个什么络子配它,今日才做上手。”
庭院脚步声响,小丫鬟掀开帘子,曹延轩踏入西次间,略微惊讶:“你也在。”
长日漫漫,内宅女眷只能依靠针线和佛经打发时光了。
夏姨娘咯咯笑,“领你的情了,无功不受禄,不如~你教给我吧,我学会了,也好在太太面前献个宝。”
夏姨娘仔细一瞧,丝线结成一只拇指大的蝙蝠,“呀,可真灵巧,做完是什么样子?”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问纪慕云“今日可好?”
在任何男人心目中,妻妾和谐都是一件心情愉悦的事情,曹延轩坐到临床大炕,说“好”。
曹延轩惊讶地愣在当地,张开双臂,环抱住她尚且纤细的腰肢。仅仅一息,纪慕云面庞涨得通红,小心翼翼退开一步,低着头不敢瞧他。
“要编五只,中间还有花样。”纪慕云喊绿芳去隔壁拿编好的络子,“还要两日才做的完。”
纪慕云答应了,由着夏姨娘拣好丝线,从最简单也最不易出错的如意结开始,一个教一个学,丫鬟们凑趣,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彩霞满天。
她微微笑,“妾身还好”。
道理是道理,不知是不是怀着孕、被身边人哄惯了的缘故,纪慕云胸口发闷,贤惠话语一时间说不出话。
夏姨娘等了又等,见曹延轩进屋以来目光只落在纪慕云身上,腰间挂着纪慕云绣的荷包,又见后者不说话,心里忿忿地,想着“来日方长”,不情愿地站起身“妹妹身子重,爷刚进门,妾身就不多待了,改日再过来陪妹妹。”
他没留下其他女人——纪慕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笼罩了,吃过晚饭、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依旧满心欢喜,紧紧牵住他的手。
面前的情形,纪慕云发现自己并不惊讶:别说她一个怀着孕的妾室,便是正房太太,能拦得住丈夫宠爱其他姨娘不成?
夏姨娘早行了福礼,脆生生地“给老爷请安。太太身子骨略好,怕纪妹妹闷得慌,吩咐妾身和于姐姐,时不时过来陪妹妹说说话儿。妹妹手艺好,正教妾身打络子呢。”
曹延轩嗯一声,问句“好生服侍太太”便端起茶盅,夏姨娘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
很快,夏姨娘捧着一个镶着坠子的杏红色五蝠祥云络子赞不绝口,“妹妹手真是巧,这个给了我吧。”纪慕云笑道:“多金贵的东西?姐姐喜欢,只管拿去,我再做便是。”
窗外日影西斜,菊香丁兰去提饭,她这个做主人的,应该邀请夏姨娘“姐姐留下,一道用饭吧”。
曹延轩站在树下,打量着她笑道“这么高兴啊?”纪慕云摇摇头,不顾屋檐下和门口的丫鬟,做了一件自己也没想到的事情:轻轻扑进他怀里。
“跟爷说说,今日是怎么了?”它柔声说。
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像夜空中的星星,“不告诉您。”他呵呵笑了,挽住她手臂,“好,不告诉便不告诉。”
当晚她睡得很好,有一种无可奈何之下的心安,告诉自己,就像姨母教导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护身符她叫牛四媳妇和石妈妈看过,摆在正屋角落了。
之后隔两、三日,夏姨娘便来院里,或带吃食或带针线,一坐便是一个下午,非得等到曹延轩不可。
曹延轩也有意思,每次只问“太太可好”,不提别的,纪慕云自然不会多事。夏姨娘倒也沉得住气,笑眯眯的一次不落。
相比之下,于姨娘却从不露面,请安的时候在正屋见到了,也是小心翼翼服侍王丽蓉,一句旁的话也不说。
纪慕云看在心里,有些奇怪,到了十月底,见屋檐下两笸箩桂花瓣晒干了,吩咐“拿一笸箩分成六份,用旧帕子包了,给太太、少爷小姐和两位姨娘送去;过几日,再给紫鹃姑娘、谢宝生家的、徐娘子送些,不必多了,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桂花开得好,丹桂红若晚霞,金桂灿如金箔,一簇簇一串串,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冬梅答应了,挑了最好的桂花用一方半旧豆绿帕子包了,“奴婢一会就给太太”,又指使绿芳“妹妹把两位姨娘的送了吧。”
绿芳应了,送茶点的时候见纪慕云使个眼色,叮嘱“于姨娘那里,不妨多待一会”,忙也压低声音“奴婢领会的”。
当晚她摘下曹延轩腰间翠竹荷包,装进晾干的桂花,既清香又风雅,曹延轩甚是满意。
她把荷包挂回原处,笑道:“妾身也给太太、少爷两位小姐和两位姨娘送去了。还打算做个枕头,平日来睡。”
曹延轩笑道:“不给我做一个?”
纪慕云掩袖而笑,“哪有那么多,您的等明年吧。”曹延轩捏捏她脸庞,“我便不要了,给孩儿做个吧。”
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儿枕在沙沙作响的桂花枕上.纪慕云沉醉在憧憬中。
到了次日,绿芳找个冬梅不在屋里的空儿,告诉纪慕云“夏姨娘收了,说过两日给姨娘带果子;于姨娘不肯收,说她用不着,谢过姨娘,请姨娘留着吧,给了一袋藕粉请姨娘尝尝;六小姐也不收,说,说不喜欢桂花的味道。”
她动胎气之前,媛姐儿欢欢喜喜来双翠阁,听她说“花瓣落下来晒干了,可以做香囊,可以做枕头”拍手欢喜,从没讨厌过两棵桂树,
纪慕云默然,“可是有什么事?”
绿芳是打听过的,迅速地答“昨日奴婢问六小姐身边的红玉,红玉说,姨娘动胎气那日,六小姐上午来过。待姨娘受了惊,太太便发了怒,说,说六小姐行事没轻没重,冲撞了姨娘,把于姨娘和六小姐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责骂一顿。”
纪慕云愕然--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又不关六小姐的事。”她皱起眉,“我坐稳胎之后,太太可安慰六小姐?”
绿芳摇摇头,“太太令六小姐在院子里抄《女诫》,除了初一十五,不许出院子半步。”
就是禁足了。
她喃喃道“老爷不知道吗?”
绿芳继续摇头“奴婢不知道老爷知不知道。红叶说,六小姐哭了几回,平日呆呆的,一句话都不说,生辰也错过去了。于姨娘担心得很,不敢告诉老爷——于姨娘一个月也见不到老爷一回。”
还有更重要的,于姨娘怕女儿得罪了自己,惹得曹延轩更生气吧?
纪慕云定定神,扶着桌面小心翼翼起身,绿芳忙双手扶住。
她走到梳妆台边,从一个红漆雕海棠花匣子里挑出一茜红一殷红两朵绒布玫瑰花,一包针线房新送来的时新纽扣,一个缀着翠玉水滴坠的大红色凤穿牡丹络子:“明日你再去,当面告诉六小姐,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方听你说。你再对六小姐说,我错过了六小姐的生日,请六小姐不要生气,如今我身子重,年底请六小姐和于姨娘来院子里玩。”
想了想,又拿出四枚小巧玲珑的足银虫草簪,“给红玉几个,连同于姨娘身边的。”
绿芳背了一遍,接过东西收好。
纪慕云塞给她两个银锞子,“给你的——若是推辞,我就生气了。”
绿芳只好收了。
要不要问一问曹延轩媛姐儿的事?纪慕云想了又想,决定暂时放一放:她一个新入门的姨娘,低调些,生下孩子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