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这就对了。”王丽蓉长长出了口气,像写一篇长长文章的学生,被夫子当着同窗的面赞不绝口。“珍姐儿,你记着,娘今天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一句话:你爹爹也好,花锦明也罢,是守规矩、重情义、讲体面的人。”
“为了规矩,你爹爹对娘再冷淡,每月也得到正院来,你爹爹对纪氏再好,也不可能越过正房太太--否则,你舅舅就可以上门,你三伯五伯就得提点,一旦你爹爹宠妾灭妻的名声传出去,嫁出去的贵姐儿珠姐儿,没嫁出去的素姐儿秀姐儿都受牵连,就连你弟弟、你三伯五伯的儿子,日后都不好找媳妇。”
“为了情义,你爹爹和娘再僵,从不迁怒你和宝哥儿,把娘亲供养的妥妥当当;为了体面,日后若是花锦明对你不好,你爹爹必定给你撑腰,和花锦明没完没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王丽蓉有些累了,扶着额头道:“你说娘说的对不对?”
一时之间,珍姐儿有些恍惚,不知所措地僵在当场:她刚刚成亲,还沉浸在小女儿柔情蜜意,和花锦明恩恩爱爱,说着东北的雪,一日不见就想得慌,对于母亲的话完全体会不到——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是情投意合、互相扶持吗?怎么到了母亲这里,就成了冰冷冷的“规矩、情义、体面”,成了拿捏、牵制?
程妈妈见了,低声对王丽蓉说“四小姐还小呢,您缓一缓。”
王丽蓉叹道,“我何尝不知道.算了,别管这个那个了,你只记好着,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回家来找你爹爹:没钱了找你爹爹,受气了找你爹爹,被人欺负了找你爹爹,凡事让你爹爹出面。”
珍姐儿耷拉着脑袋,低声应了,“那,舅舅舅母呢?”
王丽蓉摇摇头,“你舅舅自然也是向着你的,娘也把你托付给你舅舅了,你舅舅答应娘,以后把你和敏姐儿一个样。不过,前几天你舅母来和我说,你舅舅觉得考不上进士了,想进京城走走门路,找地方做个教渝、县丞之类,这辈子也算做过官,对得起你外祖父了。过几年,你舅舅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珍姐儿一听,更沮丧了,嘟囔“那旭表哥呢”,又冒出一句:“娘,我爹爹,我爹爹也不是不考进士,说不定,明年年初爹爹就进京了。”
珍姐儿点点头。
王丽蓉又想起来,“还有你姑姑,你姑父精明能干,你两个表哥亦是会读书的。以后逢年过节,你给你姑姑送上厚厚的礼物,等你有了孩子,再远也带给你姑姑看看,务必和你姑姑相处好了。你放心,你姑姑是个重情义的,就算,就算日后,也不会不管你和你弟弟的。”
做了官可能去天南地北,可能十余年、几十年回不了家,可落叶归根,人这一辈子总得回祖籍,曹家的根就在金陵,两个府里不可能没有主事的人,这也是曹延轩王丽蓉把珍姐儿嫁在本地的原因。
珍姐儿嗯一声,心里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和花锦明过得好好的,不要落到这般田地,不要用上娘亲说的手段。
王丽蓉继续说,“你三伯五伯不会不管你的事,否则,岂不是丢了家里的脸?若你三伯五伯管不了,你就去京城,找你伯祖父。”
见女儿沉默,她耐着性子,指一指东府方向:“若你爹爹日后出仕,去了京城,或者天南地北什么别的地方,就像你姑姑似的,一时不在金陵,你也别慌,找你三伯五伯便是。”
“伯祖父”便是东府老爷,三爷五爷的父亲,曹延轩嫡亲伯父,曹家族长,如今在京城任工部侍郎。
东西是珍姐儿挑的,嘟囔道:“这些还不够?您不是已经送了姑姑不少礼物?前两日,爹爹还请姑姑、表哥去了一趟翠羽堂呢!”
程妈妈答应着去了,王丽蓉谆谆教导“学着点,以后用得着你姑姑姑父的地方还多着。”
王丽蓉露出自嘲的神色,看看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不会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明年你爹爹哪里也不会去的。”
“娘。”珍姐儿盯着托盘里一根垂着珍珠流苏的莲花簪,冷不丁说“娘,我还是不喜欢纪姨娘。”
王丽蓉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她脑门:“我少给了你嫁妆不成?”又对程妈妈说:“去,把我那根没戴过的百合嵌宝石蝴蝶赤金簪拿来,还有那对镶红、蓝宝石的祥云纹赤金掩鬓。俊哥儿定亲了,正好给俊哥儿未来的媳妇。”
说着,她的目光落到托盘里的金玉珠翠上面,皱一皱眉:“怎么就拿了这些?”
明年三月,是大周朝三年一度会试、亦称春闱的日子,为天下读书人瞩目,上一科曹延轩守母丧,错过去了。
王丽蓉被这句话逗笑了,说起绕口令:“娘没让你喜欢纪姨娘,娘也不喜欢纪姨娘。等过几年,会有人收拾纪姨娘。你只要记着,别给锦明弄个纪姨娘,就行了。”珍姐儿瞪着眼睛,一下子不高兴了,“他敢!”
这个时候,曹延轩也在说着纪慕云。
“我本以为,她弟弟得考个一、两回,没想到,今年就考中了。”他感慨,“是个争气的。”
曹慎坐镇族学,向来了解族学的事,如今院试结果出来,曹氏族学今年出了七名禀生,曹延轩便去了曹慎家。
对面曹慎嘲笑:“上回我考了纪氏弟弟几句,回来就给你说,纪氏弟弟能考上,你还不放心。”
彼时天气正热,两人从平日的外院书房挪到水榭,中间四仙桌摆了酱牛肉、冰糖肘子、糟鹅胗掌、清炒虾仁、香椿苗豆腐丝、削好的鲜荸荠。
曹慎小妾杨氏今日没戴首饰,银白条纱衫配月白罗裙,鬓上只别着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袅袅婷婷地端着红漆托盘进来,把两碗水面、十香茄瓜、五香豆豉、葱油花椒蒜汁和一大碗青椒猪肉卤放到桌面,笑道:“依妾身说,七爷是关心则乱。”
曹慎笑道:“不错,换成别人,他早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你看兰小子佑小子。”
纪慕岚和同窗佑哥儿兰哥儿相处得好,今年童子试,佑哥儿兰哥儿过了县试、府试,双双折在院试,只能来年再考了。
杨氏用帕子垫着手,把乌木筷子递给曹慎,“纪妹妹真是有福气,换成奴婢,早就烧高香、放鞭炮,到处告诉别人了。”又由衷羡慕:“纪妹妹这辈子算是有依靠了。”
曹慎佯作不满,“纪氏有福气,你就比她差了?爷待你还不够好?”
两人说说笑笑,曹延轩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伸手去拿银酒壶。杨氏忙忙伸手,却被他摆一摆手,自己斟满两个酒杯。
杨氏察言观色,收敛了笑容,朝两人福了福便退了下去,关上了门。曹慎盯了他一会儿,“怎么,王氏又要什么了?”
曹延轩摇头,端起离自己近的那杯,自顾自喝了。
曹慎胡乱猜测:“延华在这边吃你的寿面,丈夫在外面有人了?”
曹延轩点点他,“没有的事。”
曹慎试探,“珍姐儿公公从江西写了信来?”
曹延轩嗤笑:“我一介白丁,找我做什么?真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忙。”
曹慎搜肠刮肚,“珍姐儿和她相公拌嘴了?”
曹延轩叹气,“珍姐儿好端端在我家,她相公在花家,哪里拌嘴去。”
曹慎更加好奇,身体前倾:“难不成,纪氏弟弟刚刚考上个禀生,纪氏就跋扈起来,找你要田要地?”
曹延轩一滞,无可奈何地搓了把脸,“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想,找你喝两杯。”
两人辈分是叔侄,年纪相差不多,性格相投,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妻子、儿女说的,彼此并不隐瞒。
曹慎一看便知,和纪氏有关,问东问西地,“王氏找纪氏麻烦了?还是我那口子好,贤惠的很。”
偏偏曹延轩今日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曹慎有些不满,懒得再猜,用调羹把猪肉卤舀进青花瓷碗,拌了拌,“你啊,横竖再忍一忍,过两年娶个贤惠点的,加上纪氏,贤妻美妾,人生在世,不亦快哉!”
曹延轩闷头喝酒,仿佛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