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母亲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把珍姐儿的眼泪一下子逼回去了。
王丽蓉瞪着她,沉声说“至于你爹爹娶谁,娘也说不好,要听你伯祖父的,说不定,会从京城合适的人家挑。”
珍姐儿抽抽搭搭的,听母亲在耳边说“用不了两年,新太太就会生下儿女,到时候你嫁出去了,你弟弟可还在家里。财帛动人心,别忘了,西府一年就有几万两进项!”一下子睁大眼睛,“娘?”
王丽蓉认真地点点头,“那时候,你弟弟不过六、七岁。一旦新太太对你弟弟起了歹心”
简直像天方夜谭。珍姐儿捂着耳朵,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还有爹爹呢!”
王丽蓉却说:“你爹爹确实疼你弟弟,可你爹爹得科考,得入仕途,得去忙外面的事情,不可能一辈子在家盯着你弟弟。万一你弟弟有个三长两短,西府归了别人,你在花家没有依仗,这辈子也就没指望了。”
日益灰败的母亲、慈祥和蔼的父亲、小小的、仿佛风一吹就倒了的弟弟、貌比花娇心如蛇蝎的纪氏突然之间,仿佛一桶冰水浇在珍姐儿头顶,令她恍然大悟。“娘,所以您才.”
“所以娘才想方设法把纪氏纳进门。”王丽蓉柔声说,干枯消瘦的面颊呈现玫瑰色,眼神很亮:“娘在庙里见了纪氏,小小秀才的女儿,跟大家子出来似的,娘就留了心。私底下一查,是顾重晖的外甥女,娘算是捡到宝了。”
“果然,纪氏一进门,你爹爹就看中了。”王丽蓉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过两年,等你爹爹续了弦,纪氏为了昱哥儿,必定得千方百计霸着你爹爹,新太太呢,又得想方设法把你爹爹抢回去。再往后,纪氏为了不让你爹爹的儿子继承西府,必得想方设法护着你弟弟,新太太就得把纪氏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万一,爹爹也很喜欢续弦呢?万一续弦是个贤惠的,和纪氏相处甚佳呢?六叔祖曹慎就是出了名的妻妾和睦,向来为人称羡。
毕竟是她血脉相连的兄弟。
东府三爷、五爷都是举人,在家里说话就是比种了进士的三位兄弟差一筹。
珍姐儿忽地一声站起身,“不会的,纪氏是罪臣家眷,娘,她怎么配?”
珍姐儿郑重其事的点头。“娘,爹爹不知道纪氏的事?”王丽蓉嗤笑,“娘没告诉你爹爹。你爹爹平日精明,看人看的甚准,这件事啊,被纪氏瞒的死死的。可见灯下黑。”
“这样一来,新太太再贤良,为了儿子也必然弄得阖府皆知,让你爹爹颜面扫地,让纪氏和昱哥儿没有容身之地。”王丽蓉仿佛看到那时的情形,“我朝虽有惯例,罪不及出嫁女,那是说遇到抄家砍头的事,官府不会把出嫁的女儿抓回来砍了。可哪个夫家,还会让这个罪臣的女儿掌管家事,做光明正大的太太?好一些的送到庄子,心狠一点的,直接捂死了,再娶一房太太。”
再说,纪氏只不过是妾室,年纪又大了。
官场人人图平安,第一便是自保,谁也不会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做一些蠢得冒泡的事情。
“读书人最重清誉,珍姐儿,换成你是上峰、是主考官,手里有一个位置、一个录取的名额,是给清清白白的人,还是给顾重晖的亲戚?”
珍姐儿放了点心。
“可话说回来,娘看了两年,你爹爹啊,是把纪氏放在心里的,又有昱哥儿,十有八玖,新太太是斗不过纪氏的。”王丽蓉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眼神,“这且放一边,等你弟弟大了,连带昱哥儿和新太太的儿子,该读书读书该科考科考。老话说儿子像娘,万一昱哥儿脑袋像他舅舅,一考就考个举人进士的,把你弟弟压了过去”
这句话一出,王丽蓉欣慰地松口气,喘了几下才说“就是这句话。好孩子,你记着,若新太太是个宽宏大量的,为了贤德名声、为了你爹爹不跟那纪氏计较,你就忍几年。等日后新太太生了儿子,或者新太太的儿子被昱哥儿压得抬不起头,你就把纪氏是罪臣家眷的事告诉新太太。”
王丽蓉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一时间,在珍姐儿眼里有点陌生,“娘也不知道,所以啊,娘给你备了两步棋:你爹爹重规矩重体面,不会对新太太置之不理,那纪氏也是聪明的,不会公开挑衅新太太的颜面。这么一来,你在旁边看着,若两边斗了起来,新太太占上风,你就帮纪氏一把,若纪氏压过新太太,你就找机会说新太太的好话。
读书人家不比京城勋贵,嫡子有世袭罔替的爵位继承,要凭真才实学决定在家族的地位。万一昱哥儿高中进士,宝哥儿和新太太的儿子只考了秀才举人,曹延轩乃至曹家必定出钱出力扶助昱哥儿。到时候,昱哥儿踏上仕途,步步高升,宝哥儿和新太太生的儿子拍马也赶不上。
一时间,珍姐儿仿佛见到了昱哥儿母子凄惨的下场,毕竟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流露出一丝不忍,“娘,那昱哥儿?”
今日王丽蓉说了太多话,像完成了艰难的任务,无力地瘫在大迎枕上,脸色呆滞:到时候,曹延轩大伯父、三哥五哥、六叔曹慎,为了曹家声誉着想,定会劝曹延轩把纪氏处置了,哪怕不要她的性命,远远打发了。
珍姐儿用力点头。
“你可别忘了,朝廷律例,父死,除了母亲嫁妆,家产诸子均分。”事已至此,王丽蓉直截了当地说,“娘的嫁妆都给了你,你弟弟什么也没落到,更不用说,你爹爹一定在死之前,就分给昱哥儿和纪氏大半家产。”
如此一来,一个有正式名分,一个却受家主宠爱,西府后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弟弟便可稳坐钓鱼船!
珍姐儿越想越明白,无形之中接受了“父亲会娶续弦”这个残酷的事实,眉头皱着“娘,可是,可是,谁也不知道爹爹的续弦是谁,是什么脾气.”
“你放心,有你爹爹,会把昱哥儿下半辈子安排的妥妥当当。”王丽蓉安慰女儿道,“随便给他买个田庄,买几块地,就够他在乡下过一辈子了,不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强?”
哼哼,当年自己与曹延轩过不下去,曹延轩想和离,大伯父、三哥五哥、六叔曹慎没少劝曹延轩“为了孩子忍一忍,反正她王丽蓉有病,只能慢慢拖,是治不好了”。
果然,拖到今日,自己病入膏肓,眼看不行了。
让曹延轩也尝一尝被亲人劝说、数落,不得不把心爱女人打发了的滋味吧。
王丽蓉心满意足地笑着,仿佛隔着时光,见到了那时的情景。
这个时候,府里另一边的双翠阁气氛欢快。
大中午的,朗月就来传话“老爷说今日回来得早,让姨娘等着。”
前日重阳节,太太病重,西府不像往年一样和东府出门登高、赏菊、饮宴,曹延轩带着宝哥儿娴姐儿吃花糕,和珍姐儿花锦明团聚,三位姨娘另起一席。
昨日有客人拜访,曹延轩在外院待了一整天,今日一早便出了门。
听到这话,纪慕云腾地红了脸,叫给朗月“抓把窝丝糖”。等朗月跑了,冬梅几个都笑,她故作正经,“几个小蹄子”,吩咐菊香“去厨房说,老爷晚上在院里吃饭”,叮嘱丁兰“去烧热水,多烧一些,送到东厢房”,叫冬梅“跟我挑衣裳。”
中午哄睡了儿子,她洗了个热水澡,细细敷面,在阳光下晾干乌黑浓密的长发。挽个松松的堕马髻,淡淡涂了脂粉唇膏,纪慕云打量镜中的自己,俨然还是闺中少女。
她挑了一件粉色卷草纹杭绸右衽薄袄,搭配新得的贝壳花。问题是,那朵贝壳花还没送出去改过,现下只能挂着,她前两天打好了一条翠绿络子,可这样一来,头上没有同色头花——七太太倒是赏过,她不想戴。
“算了算了,下次吧。”纪慕云有点惋惜,从箱笼取出一件新做的樱桃红柿蒂纹右衽杭绸薄袄,又挑了一条油绿色镶襕边百褶裙,戴了曹延轩送的赤金累丝凤钗。
绿芳捧着匣子,“姨娘可真漂亮。”
对镜拨一拨凤嘴衔着的红宝石流苏,纪慕云有一种女为悦己者容的喜悦。
一会儿昱哥儿醒了,折腾着要她抱,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小坏蛋,不许弄脏了娘的新衣裳。”
屋里的人都笑。
暮色低垂时分,曹延轩风尘仆仆回来,拿了两架风筝,“你一个,昱哥儿一个。”
她欢欢喜喜接过来,一个燕子风筝,黑底红花,是个小蓝脸,长长的软须;一个金鱼风筝,圆圆的黑眼睛,翅膀(鱼鳍)斜分而下,尾巴飘动像在水里摇曳。
“可真好看。”纪慕云惊叹着,把两只风筝在昱哥儿面前晃动,“爹爹给你的,等你长大了才能玩。”
那金鱼风筝是橙红色的,昱哥儿一下子看中了,小眼睛跟着,风筝走到哪里就瞧到哪里,深色燕子风筝就理也不理,把屋里的人逗得笑。
“小机灵鬼!”纪慕云伸长胳膊,把金鱼风筝挂在西次间窗边,风一吹便摇来摇去,如在水中。她摆弄着自己的燕子风筝,仰脸笑“爷,您的呢?”
曹延轩含笑打量她,“爷这么大人了,要什么风筝。”她喊绿芳把去年的蝴蝶风筝拿出来,“爷,那这个给您,妾身还有。”
曹延轩回身便往外走,“来,你给爷挂上。”
很快,她垫着脚尖,把燕子风筝挂在东厢房书房窗边,拍拍双手,退两步打量“一人一个,省得打架。”
背心撞进曹延轩怀里,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灼热坚实的肌肤。自从怀了昱哥儿,两人就分房而居一年日日相见,却没有.这几日想着,夜里辗转反复.她一下子软了。
曹延轩亦是等了多时。去年她动过胎气,他不敢亲热,等有了昱哥儿,她又慢慢调理。数着日子等到重阳,他买了风筝回来,见她打扮得光鲜娇艳,亭亭玉立,一下子回到她初入府中的时候
三分情动变成十分。
“想我没有?”他喘熄着,亲吻她雪白的脸颊,脖颈,红唇,“想我了没有?”纪慕云浑身颤唞,不由自主搂住他脖颈,细声叫“七爷!”
仿佛点燃了正月十五烟花的捻子。
曹延轩裹住她走向门口,怀里的小女人双脚发软,根本迈不开步子,他不耐烦了,双臂发力,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他的卧房在东厢房最北边一间,书房却在南次间,五个房间像正房一样打通一气。曹延轩懒得再走,转身进了南捎间,把纪慕云放在靠墙一张黄梨木罗汉床上。
纪慕云想翻过身,却被他压住腰背,一时动弹不得,“爷?”曹延轩掀起她的裙摆,把亵衣拽下去,低头看时,小女人腰肢细细地,肌肤被大红衣裳、油绿裙摆映衬得格外白腻。
他敞着胸膛,解了腰带,叠罗汉似的压上去。
夜色弥漫,桂花树香香的,屋檐下灯笼摇来摇去,月亮像蜗牛一样攀爬。昱哥儿小眼睛看来看去,久久见不到母亲,委屈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