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永乾三十年腊月,西府的小年过得无声无息:曹延轩父子不在家,纪慕云带着昱哥儿,和媛姐儿、于姨娘吃了顿饭,就算过节了。
别人知不知道,纪慕云没有过问,当晚把院子里的人召集起来,夸奖几句,把各人的职责定了下来:
绿芳依然是揽总的,菊香管着她的衣裳、首饰,丁兰负责厨房的事,翠儿在屋里服侍,莺歌专管内、外院传话。
孙氏贴身服侍昱哥儿,石妈妈是管事的,陈家的打下手。
吕妈妈跟着纪慕云,两个孩子翻过年八岁,纪慕云打算把强哥儿送到外院,蓉妞儿留在身边。
胡富贵家的和李婆子依旧干粗活。
“又一年了,都辛苦了,十五少爷平平安安的。”纪慕云像往年一样,每人额外赏了一个月月钱,一对精巧的纯银雕如意祥云纹镯子和两匹料子。“请大家吃零嘴吧,我挑了些料子,回去做件新衣服。”
人人都很高兴。
纪慕云打发了婆子,把丫鬟留了下来:“可有定了亲的?告诉我一声,我好给你们准备嫁妆。”
几个丫鬟嘻嘻哈哈地,有的害羞,有的爽利,菊香却吭哧吭哧的,像有什么话说。
这丫头来的最早,纪慕云平日很喜欢,“可有什么事?”
菊香嘻嘻笑,扭捏半日才说“奴婢,奴婢想跟着姨娘学针线。”
于姨娘问不出端倪,只好走了。
另一边,珍姐儿就有些心浮气躁了。
纪慕云也露出迷茫神色:“可不是,妹妹也奇怪呢。”
大家受到鼓励,有什么想法各自说了,纪慕云能满足的就满足了。
学针线吗?纪慕云惊讶,再一想,平日和媛姐儿讨论针线,这丫头只要在屋里,都竖着耳朵听。
往常在姨母身边,她身边大丫鬟有的擅长算账,有的精于针线,有的记性好,专管传话,有的忠厚老实,什么活儿都抢着做。
第二日,于姨娘和媛姐儿一起来双翠阁。
外面风声鹤唳,把身边人的心安稳下来,是最重要的。
众人都笑。
菊香看看绿芳,又看看别人,绿芳跺跺脚,嗔道:“想什么就对姨娘说,我还能拦着不成。”
大概在忙外面的事情,宝哥儿就在东府了。
旁人看见了,各有各的算盘,翠儿咬咬牙,壮着胆子说:“姨娘,姨娘,奴婢想,跟着蓉妞儿认字。”
纪慕云沉住气,养养昱哥儿,教教媛姐儿,安心过起日子。
“人从书里乖。”纪慕云觉得没什么不好,“你也跟着写便是。”
菊香喜出望外地答应了。
孩子们玩耍,她笑盈盈地陪于姨娘喝茶。后者趁着没人的时候试探“昨日小年,老爷怎么没家来?”就连宝哥儿也不在。
当晚曹延轩没露面,莺歌打听,回来说“老爷没回府,宝少爷也没回府。”
“学便学吧。”她笑道,“学得不好,便罢了,若学得好,以后少不得派你做衣裳。”
“不在?”她瞪着花锦明屋里的大丫鬟柳儿,“昨日是小年,二爷不回家,去哪里了?”
强哥儿蓉妞儿来了,每日跟着纪慕云学半个时辰的的字,平时在屋檐下用树枝蘸着水,认认真真写个不停。
柳儿是个伶牙俐齿的,今日却什么也答不出:“回二奶奶的话,奴婢也不知道,二爷,二爷确是没回来。”
废话,难道自己连花锦明回没回家都不知道?珍姐儿哼了一声,昨晚她派了丫鬟,到丈夫院子看过无数次了。
她追问,“我是问你,以往小年,二爷可有不回家的先例?”
柳儿摇摇头。
珍姐儿板着脸:“那,外面可有什么事,令二爷脱不开身?”
话是这么说,珍姐儿自己就不太信:官府从腊月二十日开始封印、放假,转过年来的元月二十日才开印,花锦明只是个秀才,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柳儿继续摇头,苦着脸道:“二少奶奶,奴婢不敢欺瞒,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二少爷在外面,奴婢在府里,奴婢~”
这话倒是真的,珍姐儿瞪了柳儿一眼,训斥道“什么事都办不好,还不给我下去。记着,二爷回来了,立刻来报给我。”
柳儿如蒙大赦,嘴里答应着,忙不迭退了下去。
珍姐儿缓口气,问自己的丫鬟秋雨,“松墨香茗呢?”秋雨忙答:“回小姐话,这两个也不在府里。”
大节下的,花锦明不在,贴身小厮不在,甚至连婆婆,今天一大早也出了门,珍姐儿左思右想,一点头绪也没有。
“那,大少爷大少奶奶那边呢?”珍姐儿又问。
秋雨是打听过的,“大少爷至今也没回来,大少奶奶那边,奴婢打听了,去了大夫人院里,一直没出来。”
看起来,确实是府里有事,才把花锦明兄弟惊动了,会不会是远在江西的公公写了信回来,派两人出去?
珍姐儿胡思乱想地,伸出手,“浑身不得劲。”
大夫让“躺三个月”,谁也不可能真的每天十二个时辰躺在床上,那样的话,褥疮怕是都长出来。珍姐儿每躺一、两个时辰,就借着吃饭、解手的机会,在屋里活动片刻。
秋雨茉莉服侍着她,先换了家常衣裳,在几间屋子溜达一圈,在临窗炕桌喝牛乳炖燕窝。
裴妈妈进屋瞧见,哄着她回床上去:“万一夫人进来,就不好了。”
自从珍姐儿怀孕,花太太十分欢喜,叮嘱珍姐儿听大夫的话,日日来看珍姐儿。
“人家又不是木头人。”珍姐儿悻悻地,听到婆婆的名字就头疼,“我就不信,她怀锦明的时候,也日日躺着,连躺十个月。”
急的裴妈妈去捂她的嘴:“我的好小姐,少说两句吧!”
秋雨朝茉莉使个眼色,后者翻个白眼:裴妈妈总是赤胆忠心,把别人衬成吃白饭的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给大太太请安!”
是花锦明大伯母,花锦昭母亲。
这个时候回床上,也来不及了,珍姐儿索性原地不动,见花大太太进来,就笑模笑样坐在炕桌边没动地方:“大伯母。”
花大太太娘家姓徐,是苏州书香世家,叔叔曾做过杭州知府,父亲是个举人。与妯娌不同,花大太太慈眉善目地,举止文雅,轻声细语,令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花锦昭妻子只生了两个女儿,花大太太从未责怪一句,亦不曾给儿媳妇甩脸子,花锦昭妻子十分感激,尽心尽力侍奉婆婆,逢人就说婆婆的好处。
就连珍姐儿,也曾隐隐约约有过“自己的婆婆是花大太太就好了”的念头。
喏,花大太太忙不迭扶住珍姐儿手臂,嗔怪:“这孩子,自己人还客套什么,见了你婆婆,也折腾来折腾去不成?”又对丫鬟说:“你们是二少奶奶贴心的人,也不劝着些。”
秋雨知道这位夫人是好脾气的,恭维道“二少奶奶是和您亲热呢!”花大太太笑道:“亲热归亲热,也得分时候,好孩子,尝尝伯母的手艺。”
她身后的丫鬟打开食盒,捧来一盅蜂蜜山楂酪,红彤彤的,水晶似的。
珍姐儿眼前一亮,“正胃口不好,您就来了。”接过茉莉用帕子垫着送来的银勺,盛起一勺放进嘴里。那山楂酪酸甜可口,十分开胃,珍姐儿夸赞两句,又吃了起来。
花大太太笑眯眯地,等她吃完,才吩咐丫鬟帮她净手,“昨日是小年,有人放鞭炮,夜里歇的好不好?”
珍姐儿心里有事,叫一声“大伯母”,花大太太就使个眼色,扫一眼屋里的人“都下去吧。”
一定有丈夫的消息!珍姐儿精神一振。
果然,待屋子里只剩两人,花大太太才拍拍她手背,“好孩子,急坏了吧?不单是你,我也是早上才知道的:前天中午,锦明的外祖父吃鱼时哽住了,厥了过去,大夫说,左不过三、五日的事了。”
婆婆的父亲,花锦明的外祖父?
珍姐儿愕然,紧接着又释然了,难怪婆婆和丈夫都不在府里。说起来,花锦明外祖父是九江人,在云南做过十余年的官,如今回家养老,花锦明成亲时,外祖父年纪大了没赶过来,只来了个舅舅。
“你婆婆听说了,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了过去,锦明也跟着,除了两个小厮,护卫都没来得及带。”花大太太娓娓道来,“你大堂兄听着,大节下的,怕路上不好走,就带人去送,一来二去的,昨晚也没回来。”
珍姐儿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
花大太太呵呵笑着,想拉家常一样发牢骚,“你瞧瞧,锦明也好锦昭也罢,平日读书作诗的,遇到事情啊,也跟那没脚蟹似的,慌手慌脚的,就知道赶路,也不知道和家里说一声。”
珍姐儿忙替丈夫解释:“怕是遇到事情,派了人,阴差阳错的”
“我的儿,还是你贴心。”花大太太一副“有媳如此,夫复何求”的架势,欣慰得眉开眼笑,“年纪轻轻的,比你大堂嫂还掌得住。你大堂嫂啊,又得带孩子,又得打理家务,整日忙得团团转,吃饭都掐着点。等你生了,定要帮你大堂嫂一帮。”
这是应当应分地,珍姐儿连声答应,又想起正经事:“大伯母,那,外祖父他老人家?”
花大太太双手一拍,长长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只能盼着老人家福大命大,闯过这一劫。我还打算,明日去庙里拜一拜。你就别去了,锦明和你婆婆都不放心你,叮嘱我,好好照顾你,莫让你劳神——瞧瞧,锦明对你,可真是不一般。”
珍姐儿被这句话哄得心花怒放。
“那,大伯母,锦明和婆婆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这个问题依然没准信儿,花大太太贴心地估算:“我估摸着,你婆婆怎么也得见你外祖父最后一面,能不能回来过年,就不知道了,锦明八成没两天就回来了。”
又低声告诉她:“你外祖父膝下只有你舅舅和你婆婆,你舅舅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庶子上不了台面,你婆婆只有锦明一个。我猜着,你外祖父必定有东西留给锦明。”
九江到金陵数百公里,骑马要三日,花太太乘马车就要六、七日了。
珍姐儿琢磨起来,听说外祖父在当地颇有家业,比不上曹家,也比花家强,能分给锦明什么?又有些失望:“也不知锦明能不能回来过年。”
花大太太掩袖而笑,“咂咂,你大堂嫂和你大堂兄当年刚成亲时,也没像你俩似的,黄莺抓住了鹞子的脚,拆也拆不开。”
说的珍姐儿满脸通红,心底又有些茫然:锦明真的对自己这么好,那就好了。
花大太太又问了她今日可舒坦,可有想吃的,可有什么想做的,“晚上大伯母和你大堂嫂过来,想吃什么,让你大堂嫂给你做。”
珍姐儿想了想,“上回有个酸溜白菜,还算爽口。”
花大太太取笑她,“傻孩子,什么衿贵东西,想吃一筐都有”,又叮嘱“锦明说,那边的事情还没定,让咱们缓一缓,别跟身边的人说--那帮小油嘴的,一个知道了,阖府的人都知道了。”
珍姐儿觉得有理,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