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天罗网
“六子,我记得,你也是十三年前入门的吧?”
听潮楼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握着鱼竿,在水缸里钓鱼。
钩上有饵,但水缸里却并没有游鱼。一池血水上映出老人半边枯朽、半边白骨的面容。
老人恍然不觉,只是一心一意地垂钓,没有向身后的中年男人回头。
屋里很暗,几乎封闭的空间里没有光线。戴着青铜鬼面的六子单膝跪地,低头没有吭声。
老人还在追忆,“三年前,小九也是你从风老头那儿带回来的。”
六子把头埋得更低。风老头自然是上一任九护法,也是朔风的师父。罗刹门里有规矩,门中谁能杀死护法,便能继任成为新任护法。
但六子认识朔风已经九年了。风老头收养了很多乞儿做徒弟,当时八九岁的朔风是其中一个。六子在风老头那里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莫名就生出些不忍来。
因为那双和他梦中孩童相似的眼睛。
可在十五六的朔风亲手杀死风老头时,他还是让这个少年走。
他梦里的那个孩童,大约也早就死在那场战火里了吧。
老人仿佛能洞察一切,坐在轮椅上只是他的伪装。
六子握紧了身侧的双拳,青铜鬼面总能很好的遮掩他的情绪。
这就是六子对过去的全部记忆。十三年前,失忆毁容的他是被门主从北地的战场上捡回来的,那个时候的北地战火连天,一座座城池失陷,狄人野蛮地进行屠杀,有很多百姓妻离子散。
阿朔,只有这个孩童的小名,而少年和孩童连名字也是相像的。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小阁楼里又陷入昏暗。
很是温馨的场景。
杀手是不能有不忍的。
十五六的少年渐渐走远了,可那个身影却恍惚和六子梦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孩童慢慢重合。他们的眼睛那么像,黑黝黝的,像是琉璃,偶尔折射出过去的光阴。
朔风擦干净刀尖的鲜血,歪头笑道,“六爷,我不走,罗刹门可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我也要做天下第一的杀手,然后杀很多很多人。”
朔风既然藏匿神剑,在门主心中已经变成了除之后快的叛徒。
六子心中一寒,冷声道,“门主,我会将叛徒带回门中。”
但少年的脸沾了很多血,气质冷得如同冰雪,又并不真正像他梦里那个温暖的孩童。
门主继续笑道,“六子,总是这样巧。你看,你前脚才回涌泉镇,朔风后脚就来了琼州。”
大约就是因为那些不忍。
“不必,我自有安排,你先退下去吧。”
于是梦里的他也在笑,低低地唤,“阿朔……”
六子对过去的记忆很少很少,这些年来只有一个残缺的梦境。那个孩童在他背上玩骑大马,稚气地笑,“阿爹阿爹,我以后也要去打仗做将军。”
而老人哈哈一笑,取出湿淋淋的钓竿。有饵,却不会有鱼儿上钩。
六子称了一声“是”,余光瞥见老人的鱼钩上有一团血糊糊的血肉,那饵,是一颗死人的心脏。
水缸中的血水开始咕哝咕哝冒起泡来,像是缸底有火正在把血水煮沸。但其实并没有柴火,一颗颗锈红的心脏挤开气泡浮出水面面,封闭的楼阁里充斥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几十颗心脏开始凭空被“噗嗤噗嗤”地吞吃,贪婪的餍足声响起。一团壮大许多的黑雾哗啦一声浮出水面,没有眼睛,却俯视着轮椅上的老人。
老人从轮椅上站起,撩开黑袍一角跪下,双手交叠抚额,一个极恭敬的臣服姿态。
他说,“大人,您醒了。”
黑雾的声音有些尖锐嘶哑,“你的人真没用,还没杀死那个小子。我从玄冥之界那个鬼地方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没想到凡间的人还是这么不中用。”
这黑雾赫然是苏醒的邪灵。
老人没有因为邪灵的话感到惧怕,他平静道,“大人,我在涌泉镇留下了饵。鱼要咬饵,总会上钩。”
他已经在凡间等了数百年,不能因为一个才初入练气期的凡人少年而毁去基业。
“桀桀,是吗?”邪灵狞笑一声,“一个月前我醒来就告诉过你,他身边跟着寂华仙子。那可是不好对付的人,我的本源也被她害得困在玄冥之界里。”
老人又坐回了轮椅上,他古怪地笑,腐朽的面容更加恐怖,“不过是一个神魂破碎的半步渡劫,如何对得上我这在凡间苦熬数百年的渡劫期圆满呢?”
语气里是仿佛踩死一只蚂蚁般的漫不经心。
老人的灵力威压瞬间外放,阁楼里所有的木制构造、物品连同灰尘都在嗡嗡震动。听潮楼下,本来平静的江水也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条鱼儿翻着雪白的肚皮,死在了江滩上。
邪灵冷哼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你供养了我几百年也是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
老人笑了笑,不会的。百年大计,怎会败给一个黄口小儿?
轮椅上的老人转动轮椅,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他望向窗外飞过的白鸟,从容笑道,“我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来。”
蓝天下,一只白鸽扇动双翼轻盈地飞过,俯冲向朱檐。
这是玉都紫衣卫的镇抚司。
书房里清脆的哨声吹响,麦色的手取下白鸽右腿的竹筒,里面是一张字条和一张小像。
崔千刀给白鸽喂了些豆子,并没有打开字条和小像,转头准备递给案后正在处理公务的紫衣青年。
书案后的陆清川虽然穿着华丽的紫袍,但皮肤过于苍白,眉眼冷峻,有股苍然的锐气。他没有抬眼,淡声道,“什么事?”
崔千刀把字条和小像呈上书案外侧,回道,“都督,是琼州的荣王世子。”
他又咧开嘴,露出不屑的神情,嘟囔着,“唉,八成估计又是让都督给他找仙女,这个荣王世子真是不成器,偏偏还得荣王和陛下宠爱。我们紫衣卫可是给皇帝陛下办事的人,怎么总听这富贵闲人差使。”
听到属下埋怨的话语,陆清川没有说话,反而笑了笑。
正是因为是不成器的富贵闲人才能让陛下放心和宠爱啊。
崔千刀觑了一眼陆清川的神色,准备照例将字条和小像扔进香炉。
没想到,陆清川合上文书,忽而朝崔千刀道,“算了,给我看看。”
崔千刀在心里笑了声,都督幼时给荣王世子做过伴读,其实是非常重视承诺和情谊的人。
他将字条和小像一并递给了紫衣青年。
陆清川接过,先打开卷起的字条,开头是一句熟悉的“姓陆的”。也是,整个玉都,只有宁怀玉不怕紫衣卫,也不怕他。
确实是要让他找仙女,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还附了一张小像。
陆清川慢悠悠打开这张丹青小像,是一个在琼花树下看不清面容的少女,但两处眉峰上又很清晰地点了两颗朱砂痣。
青年的瞳孔颤了颤,很快平静下来。
“千刀,你此前去小春城打探神剑的下落,是不是还绘制了一对少年少女的画像?再拿给我看看。”陆清川收起小像,将字条和小像一并扔进了香炉。
两张纸很快被点燃,火光一闪,转瞬化作炭灰。
崔千刀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头,胡乱在地上翻找,终于在书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两幅卷轴。
他双手拉开两幅卷轴,要给陆清川看画像。
陆清川看到了画像上的少女,她眉目如画,最动人的是眉峰上两颗鲜亮的小红痣。
紫衣青年笑了一声,心里在想这两人不掩面容究竟是过于大胆还是过于蠢笨。
但他没有心思再想那么多,皇帝给他下了死命令,要尽早带回神剑。
于是他绕过书案,取过刀架上的佩刀,对崔千刀道,“挑一队精兵,我们去琼州。”
崔千刀连忙扔掉卷轴,终于回过味来,“难道,这画像和小像——都督,我们要不要告诉陛下?”
陆清川又笑了,这次露出雪亮的牙齿,他道,“不必。我们紫衣卫,是贪功的人嘛。”
崔千刀也嘻嘻笑了,先走出书房门,到衙司里清点兵马。
陆清川跟在后面,先骑上披着银鳞甲的黑色骏马,勒动缰绳,“吁”了一声。
黑马吐着热气,马蹄一扬,如烈风般迅速奔向玉都主街。
马背上的陆清川垂着头,计划这次是该在琼州布下十面埋伏,让那两人再无逃出生天的机会。
毕竟,陛下金口玉言,令他们带回神剑。陛下没有提到藏匿神剑的人,自然是让他们紫衣卫不必留人性命,而他们一向是办事最能让陛下心里妥妥贴贴的人。
玉都宽阔的主街上,陆清川领着百十紫衣卫精兵策马奔腾,衣冠楚楚的玉都人无不在脸色发白地匆忙躲避。
紫衣卫办案,从不避让,否则拦路的便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还好那群紫衣卫们很快出了城门,民众们又熙熙攘攘地聚集起来。
他们在想,连紫衣卫的都督都亲自出马,这回又要去抄谁的家呢?
大家心照不宣地对视几眼,连忙关上了临街的铺门,连小贩也早早收摊。
这青天白日的,可不能让这些煞星来敲自己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