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共生死
这也是要付出的代价吗?
在舟月思量的瞬间,少年已经熟练背起了她。
虽然背上的少女轻盈缥缈得像是一团云彩,但朔风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心,他的嘴角翘了翘,绽开晶莹的笑意。
识海内积雪遍布,朔风一脚踩下去,就有一个明显的鞋印。黑色的雪层没过他的靴顶,如同陷入深深的泥沼。
少年忽略席卷的狂风暴雪,衣袖猎猎,走得很沉重,步伐也很慢。
舟月趴在朔风背上,重新给他系好发带,又凑在少年的耳边轻轻道,“朔风,我会和你一起承受这个代价。”
“好啊。”朔风弯弯眼睛,他的声音里满满是欣喜和雀跃。
他们一起承担这个代价。
一起生,一起死,一起不入轮回,一起灰飞烟灭。
然后永远不分离。
数道沉重的铁链再次卷起,黑色的雪粒夹着烈风,在空中突变成一把利刃,垂直砍下。
“好,我们回家。”
邪灵身上还缠绕着铁链,它以铁链为鞭,挥动风雪,向朔风扫来。
风雪忽而大作。
还是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它的厉害啊。
“她都杀不死我,你能?”邪灵不屑道。
剥离元神的滋味对它来说也实在不好受,甚至消耗了它太多力量,是故现下才刚刚清醒。
“铮”,雪白的剑尖直指邪灵。
朔风闷哼一声,垂下头。
朔风闪避不及,又想护着背上的舟月。于是侧身滚落在雪地,还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女。
既然朔风不想让她发现,她就装作没发现。
她的元神刚和邪灵剥离,还没法完全恢复。
所以总有一天,他会站到这个所谓的邪灵面前,他能亲手为她取下枷锁、救她出来。
他能杀死藏了十几年的仇人。
舟月把头卧在少年颈后,右脸贴着的后颈肌肤温暖。她轻轻呵出热气,白雾模糊她的眼眶,冰冷的手心渐渐有了热度。
“没事。”朔风把喉中的血咽了回去,低声道,“等我们穿过这片雪沼,就可以回家了。”
想到这里,朔风弯弯眼睛,向邪灵转身道,“就是你,欺负了她。”
他决不能让舟月看见他嘴角滴下的血。
“不过蝼蚁。”邪灵语气不屑,又是一道凌厉的鞭风。
“朔风!”
舟月敛眸,还是发觉少年的雪白衣袖上出现了斑斑血迹,仿佛雪中醒目的残梅。她沉默片刻,想悄悄引来灵力为朔风驱散风雪。
朔风眼神微动,重新直起脖颈,语气很轻快,“月月,我们一起回家。”
截天术像是一盏残破油灯的灯罩,护住了她残存元神的一星火花,使她从行将就木勉强到苟延残喘。
青绿色的灵力这次没有消失,化作一盏碧色浮灯飘在饕风虐雪之中,这盈盈一团缓缓驱散风雪,为他们引路。
舟月唤了一声,她仰起脸,朔风的一边白袍拢住她。
她皱皱眉,再次凝神驱动灵力。
寂华剑横刃,堪堪挡住。
但她答应朔风,要和他一起承受这个代价。
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卑劣的恶人,不要生生世世,只要有她的一世就够了。
他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回家?”识海之内,邪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它咬牙切齿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把我当做什么?把玄冥之界置于何地?”
舟月反复试探动用灵力,而她的残魂太过虚弱,青绿色的火花在她的指尖“噗”地点燃,又“噗”地熄灭。
少年的脸颊被铁链的鞭风擦出一道血痕。
黑色的人形空壳挡住朔风和舟月的去路。
舟月听到少年的“吭”声,颦眉问,“朔风,你怎么了?”
他还能诛除首恶,还家人公道清名。
朔风的虎口震裂出血,但他反而笑了笑,“对啊,我能。”
他握紧右手,寂华剑听令出鞘。
“怪我,你现在只是筑基,我的识海对于你来说还是太过负担。”
她被他很好地保护着。
朔风被掀翻在地,他吃力地握住剑柄,脚下因为凶勐的鞭风而不断向后退步。
“呲”,手中的寂华剑扎进厚雪,划出一道很深的沟壑。
但他再次站了起来,挡在舟月面前,气势甚至不减反增。
邪灵心中讶异,却还是“啧”了一声,嘲讽道,“哎呀哎呀,可真是可歌可泣、让人感动落泪的爱啊。”
爱?
听到这个字眼,舟月感觉心脏加速一瞬。
她很快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化作一道碧色灵光融入朔风手中的寂华剑。
“朔风,我们一起承受这个代价。”她的声音从剑中传来。
剑有灵,寂华剑的禁制正在慢慢解开。
锈黑剥落褪去,露出剑刃银白的寒芒。
心念合一,无边剑光向邪灵直直劈去。
邪灵以锁链为阻挡,但这并没有拖延剑光的速度。剑光穿过铁链,像是一道疾风,并没有破坏铁链的构造。但这剑光落到人形空壳上,巨大的破口出现,邪灵发出尖锐的痛苦哀嚎,不断外溢黑色的烟气。
“原来,要这么用剑啊。”
朔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他再次挥剑,剑锋如飞箭,刺向邪灵。
邪灵被迫又和少年缠斗在一起。
“你怎么可能?”它在咆哮。
一个凡人少年,修为元婴都不到,怎么可能出招越来越凌厉,甚至隐隐有碾压它的架势。
连那寂华仙子都曾是它的手下败将——
“是你!”邪灵恶狠狠地盯住刺进身体的半寸剑刃。
它似乎想从那道雪白剑光中剜出一个人。
“你竟然把修为都渡给他,你不怕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剑光再次刺破邪灵,不断发出“噗,噗,噗”的爆气声。
舟月莞尔一笑,清声回道,“这是我守护他的办法,而我也相信他的道心。”
以杀入道,以战炼道,她相信这个少年终有一日会成长成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出鞘之时,再没有人能够阻其剑光、挡其锋芒。
邪灵一噎,终于明白些什么。
它才挡住一道攻击,立刻愤恨地看向朔风,少年剔透的眸中有暗金色流转。
好啊,好啊。
它本源削弱太多,这寂华仙子竟然是趁机把它当做这凡人炼道的工具。
邪灵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
朔风知道虽然也有舟月的护持,但自己修为正在不断攀升,境界再次松动,他也向邪灵讽刺道,“挺蠢的。”
这凡人竟胆敢讽刺它?
“这里是你的识海,我弄不死你们。”邪灵恨恨道,“但在外面,我总会找到办法。”
它收敛进攻的威势,掉头一转,拖着铁链一起潜入雪层。
黑色的空壳下沉进一个雪洞,洞口慢慢坍塌缩小,重新被厚厚积雪覆盖,只是偶尔,雪层之上会凸起锁链的形状。
它在逃离他们。
虽然他们还无法真正杀死它,但它必须保持自己的灵智不被破坏,否则凡间的筹谋全部功亏一篑。
“不追吗?”朔风问,他轻轻摩挲剑柄。
然后回身去望这方天地,他要好好记住这个地方,然后杀回来。
剑中少女清晰的声音传来,“不,我们回家。”
朔风低垂眸子,收好寂华剑,再次沿着雪沼前进。
风和雪渐渐停了下来,灰白的识海尽头,是一圈明亮的金色,宛如太阳。
*
太阳正从云海中慢慢显露,最开始是一个火红的尖儿,然后慢慢渲染成绯色一片。
蕴香看看那轮初升的朝日,又看向依然没有醒来的朔风。
她颤声道,“他们,都还没有回来。”
不少族人已经支撑不住动用灵力,渐渐吐血倒下,现出狐妖原形。
阿狸身后九条庞大的狐尾重新合拢,变成一条小小的红色狐尾,她勉力支撑截天术,“再……等等。”
截天术若是反噬,所有人都不会安然无恙。
大长老望着一个又一个脱力倒下的族人,狭长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
他像是在自问,喃喃道,“难道,我们赌输了吗?”
抬起头,青树依然郁郁葱葱,木牌亮起的名字一个个暗下去,他浑浊的眼睛里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死去的前辈说,我们老了,要死了,青峰山以后就交给你了啊。
死去的族人说,大长老,我们回不了家了,您以后一定要带孩子们回家啊。
死去的孩子说,爷爷,我想回家。
是他辜负了这些死去魂灵的期待。
大长老佝偻的背弯曲,老人扭过头,沉闷地呜咽。
他不能让族人发现,这好不容易有的希望再次破灭。
有人笑了一声。
这种悲伤的时候,怎么还能有人笑得出来?
大长老哼哧哼哧转过蹲下的身子,准备吹胡子瞪眼,痛心疾首地教导。
那躺着的少年在笑。
是朔风在笑!
蕴香和阿狸仿佛活见了鬼,一动不动,两个人受惊的眼神睇向大长老。
腿还有些哆嗦,大长老踉跄几步,两手两脚并用,要扑过去看朔风。
而朔风懒洋洋地睁开眼,唇边的的笑意还止不住。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晴光穿透青绿的叶片,叶片下一个少女的虚影渐渐凝实。
她低下头,眼睫扑闪扑闪,似乎想要查探少年的元神有没有受伤,魂魄是否完好。
朔风低低地笑,他看见舟月的面容素白明净,像极初见时那弯皎洁的月亮。
他想,他终于抓住了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