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本一直在注意送行之人动静的络腮胡,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下意识低头来看,入目的却是一张大大的笑脸,以及两块硕大且冒着浓浓肉香葱香的热乎烧饼。
一大早空着肚子去大理寺接人犯的络腮胡,这会子肚子早就饿的咕噜噜的叫唤了,要不是想着自己还得等着接受人犯亲眷的贿赂等着拿银子,他早就跑去觅食去了。
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一会得了贿赂一定要好好大搓一顿的络腮胡,这会子看着眼前热腾腾喷喷香的烧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心里暗道,这小丫头还挺上道的。
“嗯,你小丫头不错,挺有眼色的。”
“呵呵,当不得差大爷您的夸赞,烧饼给您,您拿好喽,不够小女这还有。”
伸手接过余慧敬上来的烧饼,络腮胡暗暗点头,随即也大度起来,挥手发话道:“成了,爷姓房,看在你小丫头这么灵便的份上,以后喊我一声叔吧。”
余慧眼神蓦地亮了,自己这是又近了一步啊!
很会打蛇上棍的余慧立刻从善如流,笑嘻嘻的喊人,“哎哎,房叔好,多谢房叔,房叔,烧饼您还要么?不然再来两张?”
哟!这小丫头可以呀!络腮胡暗乐,扫了眼余慧抱着的草兜子,想了想,跟余慧比了比他的大巴掌,“嗯,你叔我胃口大,小丫头你这烧饼不错,再给叔来五个。”
得,这是要走了。
“时辰到,全体人犯听令,即刻出发,不得耽搁!”
哪怕就是嘴上喊着好听,也让余慧也很开心,毕竟这也算是自己成功的迈出了第一步,打开了人脉市场了,以后给姑姑去缚绳,替姑父去枷锁,那还不就是时间的问题
杜耀泽见状,不忍妻子再难受哭泣,也感念这俩仆人的忠心,不由上前一步,本是想搂住妻子好好安慰的,只可惜,身带枷锁不便利,不得已,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妻子,劝慰着妻子:“雨娘你别哭了,你哭,绿柳她们担忧你,想必更是不放心我们离去了。”
等余慧抱着空了的草兜子回去时,她的身后,杜家这队的十个押解衙差,嘴里啃着热乎乎、油滋滋、喷喷香的烧饼,各自摸着手里的银角子,心不由软了三分,眼里俱都闪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大奶奶!呜呜呜……”
即便有再多的不忍不舍,余谷雨终是狠了狠心,把自己的手从绿柳与张奶娘手里抽了出来。
余慧动作飞快,心叹得亏自己激灵把人家店家出炉的这些烧饼给包圆了,要不然,就眼前这位的肚量,指不定一兜子都不够!
心里感叹着,余慧手脚麻利的赶紧又包了五个给马上的人,就在她递烧饼的时候,远远的,络腮房看到有人犯亲眷朝着自己走来了,络腮胡眼神都亮了,赶紧朝着余慧摆手打发她离开。
“大奶奶,奴婢在此祝愿大爷,大奶奶,七姑娘还有表姑娘,一路平安好走,万事顺遂康泰!大爷,大奶奶,七姑娘,表姑娘,您一路保重!”
动静由远及近的传来,分别在即,顿时,现场变成了一片哭嚎的海洋,哭声阵阵散开,迅速波及蔓延。
十个衙差除了盯着自己押解的人犯不被掉包,不准逃跑走远了外,最关注的就是一个个都悄摸摸的在偷瞄,那些个去贿赂房头儿的人,心里暗暗评估房头到底收了多少。
边上的张奶娘也随即俯身就拜,额头贴地,声音哽咽,“主子们,此去极北,一路山高水长,万望主子们一路保重,奴婢会日日求神拜佛,祈祷祝愿主子们一路顺风又顺水,康康泰泰到极北,主子们,好走……”
就在这时,身后的催促再起,船来了,走走走,都走啦,今个还有五十里路要赶,都给爷速速动起来,上船上船……”
人犯先前在大理寺地牢,判决没有下来,那些姻亲故旧的不敢轻举妄动,硬的对地牢里的人不闻不问,如今判决已下,定局已成了,为了各种顾忌理由的姻亲故旧们,便是自己不来,倒也派了手下前来送行,总不能让人指摘自己人走茶凉呀。
余慧来的时候,这十位大兄弟都闲得很。
余慧顺眼望去,看到押送队伍最前方,一个骑在马上,瞧着像是押送头目的家伙挥动了挥动手里的小旗子,紧接着,那位房叔也跟着大喊起来。
罢了,看在这小丫头如此识趣上道的份上,以后他们就多照顾这她的亲人些,大不了手里的鞭子少落在他们身上点就是,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而自来送行的人收买的都是领头之人,并不会声张的寻到每个押解的衙差去贿赂的,所以差头房爷忙,其他十个人倒是闲的很。
而她接过这份量不轻的包袱,便一把安放在了小团子的正对面存放,余慧也没时间去清点查看绿柳与张奶娘给了些什么,远远的,在场众人就听到熟悉的鸣锣声。
所谓送行,能给流放犯送什么?无非是送物,送银,送车马,至多暗中贿赂押解衙差一番。
余慧瞄了眼情况,她也不讨嫌,抱着兜子忙就转身离开。
“对对对,大奶奶,别哭,您别哭了,不然奴婢真的不放心。”
对方嚼着她递去的烧饼,手里暗暗摩挲着她塞去的银角子,脸上全都是笑,眼里全都是热情,最后了甚至还一口一个的让自己喊他游哥。
毕竟头儿收的贿赂,可直接关系到他们事后能分得多少银子的呀,自然是期盼着越多越好呗,总归头儿吃肉,他们好歹也能多喝两口汤。
余慧也没多话,从自己最先接触的那位还算熟悉的仁兄开始,捡起一张干净的油纸包上两热乎烧饼,笑吟吟的就递了过去。
“哎,好嘞,叔您等着,我马上给您包。”
余慧也见不得姑姑难受,也跟着上来安慰,余谷雨才渐渐止住了心里的悲伤。
面对自己忠仆的衷心祝愿,余谷雨已然是泣不成声,口中不停的喃喃,“保重,保重……你们也保重,我们都保重……”
此去极北那么远,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个什么事,眼下跟这群人打好关系,不就是自己最急迫追寻的事情么。
哥什么的,余慧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个游哥开了好头,剩下那九个,余慧也靠着一兜子的烧饼,还有暗中的银子,成功的打开了市场收获了十个叔啊,哥啊的。
“大奶奶!”
“这位差爷……”
她轻轻反拍着两人的手背安抚道,“好了,绿柳,张妈妈,我们该走了,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互相扶持,好好过日子,别担心我们,只要你们好好的,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
二两银子不多,却是一趟押解下来,头儿分给他们的十之二三,他们这些个看惯了人间悲苦,世态炎凉的底层皂吏,也愿意给这小丫头一点优待,权当是给今日这滚热烧饼的一点回报吧。
绿柳哐哐的磕头,声音沙哑,一字一顿。
说来他们哥几个也是押解的老人了,可干到如今,今日他们瞧见了稀奇事。
主子的一声叮咛告别,惹得绿柳与张奶娘内心俱都发颤,离别的最后,二人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
余慧回来的时候,绿柳跟张奶娘也已经跟姑姑他们叙旧的差不多了,正在把手里清点出来给主子们准备的东西往余谷雨手里塞,余慧见状,忙招呼着二人把东西给自己。
自然还是用刚才接近房叔的老办法,余慧不仅成功的递出烧饼,暗塞银子成功,最后甚至还知晓了这位好心指点自己的差爷姓游。
从来还没有哪个人犯亲眷想着说,要给他们这些在头儿底下干着最苦最累活计的底层押解差拿好处的,不都是把大把好处送给了头儿,最后一圈走下来,分到自己手里的就那么三瓜两枣;他们也是第一次遇到有傻瓜要跟着人犯一起去流放的。
是真的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杜耀泽凝望着妻子与之并排,最后望向绿柳她们道了句:“你们的忠心,我们夫妇二人都晓得了,你们的心意我们也都领了,都起来吧……珍重!”
察觉到腰间传来拉力,杜耀泽赶紧道完这些便不再留恋,招呼着妻子疾步往码头边去。
余慧见状,忙着赶人,一把拉起地上哭的软倒的绿柳二人,也干脆果决的道了声保重,余慧拉起小表妹就追了上去,奔到姑姑身边,随着前头的队伍开始了移动,身后的人群也顿时爆发出阵阵悲戚。
“母亲,母亲,您一路保重……”
“父亲,母亲,女儿不想走,不想去极北,爹,娘,你们救我,想想办法救我啊……”
“姑姑,姑姑,侄女不想走,姑姑救我,姑姑……”
“兄长,妹在此拜别兄长,万望兄长一路平安,到了极北,兄长记得给妹来个信。”
“妹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侄儿侄女,一路多珍重……”
一声声离别中,绿柳与张奶娘颤颤巍巍站起身,双目紧紧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四道身影,二人搀扶着,互拥着,哭的不能自已。
“张妈妈你说,主子们他们还能活着回来吗?”
张奶娘吸耸着鼻子,目光悠远的喃喃,“会的,会的,主子他们人那么好,都说好人好报,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此趟流放极北,不算每队不等的押解差人数,光只人犯,三家就有近两百余人。
排在最前的是冠军侯府陈家,连带主家族人一共一百二十余口,中间是他们杜家,上上下下二十六口,队伍末尾则是户部尚书王家,王家成年男丁全叔伏诛,剩下的也有三十几口的人。
余慧拉着小表妹亦步亦趋的跟在姑姑身边不敢掉队,等上了船后她才知道,拉他们渡河的所谓官船并不是承载官员的乘客楼船,而是运送货物连个舱房都没有的货船,只不过这货船比较大,吃水比较深罢了。
所有人都被驱赶上船,全都窝在空荡荡的甲板上,各自以姓以家为阵营依偎在一起,人一到齐,点名唱数后船开,货船渐渐远离港口。
起先船上还只有些淅淅索索的低语,以及压抑的啜泣,可随着船渐渐远离港口,慢慢的,慢慢的……船上的人情绪开始不安了起来。
许是看看渐渐朦胧的京都城越来越远,轮廓越来越淡后,人犯们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此行此生再也无法回来后,终于,刚刚的啜泣变成了痛苦的悲鸣。
而在这其中,又有一家人格外的引人注目。
“儿郎们,你们都来,朝着京都城的方向跪下,给你们祖父,你们的父亲,你们的叔父们磕头,告诉他们,我们走了,可我们王家冤枉!我们王家的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人,我们的脊梁也没有断!”
这妇人的声音铿锵有力,余慧有些讶异,却心生好感。
闻声看去,入目所见,船尾后头占据了小半甲板的王家人,在当家主母的指示下,王家剩下的那七个还未成丁的郎君,领着十二个年龄不一的姑娘,齐齐朝着京都城的方向并排而跪,眼泪哗哗的朝着妇人遥指方向哐哐的磕头的王家人。
余慧看着那站的笔直的妇人,耳朵敏锐的听着前头陈家人的呢喃,余慧这才知道,这户部尚书王家,比起身边的杜家,前头议论的陈家来,竟是惨了不止一星半点。
陈家、杜家,因着家有爵位,因着都是开国功勋,家中供奉有开国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当今陛下收回了丹书铁券,霸其爵位,赦免死罪,男丁虽然一并发配,好歹是全都保住了性命。
而王家呢?
科举入仕的王家,家中哪有那样保命的好东西,祸事一来,三司会审过后,王家一众男丁,但凡成丁的全部砍头,最后就只剩下眼前这七个嫡出、庶出的男丁,跟着一家子的女眷发配极北,而这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将将十四而已……
惨是真的惨!但这又不关自己的事,内心早已冰封坚硬的自私鬼余慧,心里有一丝欣赏却没有半分同情。
毕竟她只爱幼崽嘛。
余慧扫过一眼还在磕头的王家人,淡淡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前头的杜家人身上来回打转。
此刻的她满心满眼满脑子的,都在打量寻找自家姑父身上丢失的衣裳鞋袜,其他的,那都不重要!
一圈打量下来,余慧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三房那狗ri的杜耀祖身上。
余慧眼里光芒闪过,唇畔溢出一抹冷笑。
那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哦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快走快走,磨磨蹭蹭的乌龟爬呢?娘的,赶紧给老子走快点,快快快!”
“你,你,老子说你呢!这是赶路,不是逛你家的后花园子!你那腿是干什么吃的?做摆设的吗?赶紧走,他奶奶的,怕是人家老王*八爬的都比你们快!”
啪啪啪……
“快点走,马上天都黑了,要是赶不到驿站,你们这群狗东西就给老子睡野地里去!到时候被狼叼了,可别怪老子不救你们……”
啪啪啪……
鞭子阵阵,人声阵阵不停歇。
自打下了货运的官船,他们一行人就开始了急行军,哦不,是比急行军还要艰难痛苦的赶路。
自己倒还好,大脚板,也不是扁平足,还有异能傍身,简简单单走个路而已,小意思的很,要不是得配合身边姑姑的行进速度,配合整体人犯的赶路速度,她早就走完五十里到达目的地了好伐。
眼看着日头西斜挂在山坳处了,押解的衙差们不由纷纷急了。
押解这活计,可不是他们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这里头很有门道。
身为押解官差,带队领头身上必须携带官方文牒,且必须按照规定的路线一站一站的走,轻易不得越站,也轻易不得更改路线。
因为他们每到一个落脚地,还须得经由此地做主的官员给他们的文牒上用印盖章,待到抵达极北,交付人犯,他们这文牒还需的一并交上去,他们才算是成功交差。
具体就跟西游记人家唐三藏西行,沿途都得宝册盖章一样。
这么做一来是为了防止他们押解衙差路上不用心,随意杀人,丢人,或者私下收受贿赂放跑犯人;
二来也是最大限度的保证押解衙差的人身安全,以防路上人犯杀人逃逸,或者路上遇到了水匪路霸啥的;
若是有个万一,早就得到朝廷邸报,知道人犯要打从自己地界路过的官府各衙门驿站,也好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及早派出人员打探救援等等。
当然他们若是每日走慢了,耽搁了行程,抵达不了既定的地方,一两日倒还罢了,可时间前后要是多拖延几日,盖章上一站衙门或者下一站停靠点,那都是要派人前来查看情况的,盘查监督不可谓不谨慎严密。
因此身为押解的衙差,才不会考虑人犯如何,走不走得动,每日赶路的任务都是尽可能完成的,实在路上死几个,只要不是恶意杀人,他们都不怕,毕竟上头也给了他们折损的额度。
这会子眼看着日头西斜,才第一日上路,这群人犯就开始叫苦连天,走路都打飘,押解衙差们自是不客气,手里的小鞭子被他们挥舞的虎虎生风。
好在是这流放才刚开始,人犯们身体情况都还不算太差,紧赶慢赶的,倒也让他们赶在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落尽之前,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出京的的第一站,京都北城外的五十里官驿。
人犯自是不可能走官驿前头的正大门的,那儿都是供官员们进出的地方,他们这群人犯哪里有那等殊荣?直接就被驱赶着从后门而入,经过官驿后院,越过一排味道大的牲口棚子,最后才在提着气死风灯笼的官驿伙计带领下,来到了专门关押人犯的一排低矮的土胚屋子。
解下腰间的钥匙,一连打开了并排的三间只有小小气窗的土胚房门锁,伙计把锁头跟钥匙都交给为首的三名押解官。
“几位大人,这屋子钥匙锁头都在这里了,大人们且自行收好,另外给三位大人以及有一干差爷准备的大通铺,就在我们刚才来时路过的牲口棚前头不远,差爷待会自行过去就是。
再有,三位大人的酒菜还有诸位差爷的饭食还,我们驿丞也早早吩咐下去了,大人跟诸位差爷稍等片刻就能用饭,至于所有人犯的食物,一会大人跟差爷们用完饭后,直接派人去后头大厨房问吴婆子取便是。”
伙计也忙,也没少接触这押解的官差,做事说话条理分明,三言两语的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就告辞。
房爷他们三领头的接了钥匙锁具,将其交给属下,再叮嘱吩咐一番,各自给下头的兄弟们分派完活计,确定了值夜的人手,三人就准备闪人来着。
余慧见状,赶紧拉着小表妹,赶在房爷跟另外两位散开的时候奔了上去。
“房叔您等等。”
房爷闻言停下脚步,回头挑眉望着余慧,“小丫头,你有事?”
余慧嘿嘿的讨好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车上,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瞧着房爷那络腮胡稀奇的小表妹道。
“房叔,我小表妹年纪小,身子骨也弱,您看能不能给我们姐妹行个方便?我想着,眼下我们这不是在驿站落脚么,房叔,那我能不能在这驿站里开一间房间住?您放心,我们不乱跑的,而且我保证不带大人,就领着小表妹住,房叔您看能通融通融么?”
房爷打量着面前的一大一小俩小丫头,络腮胡都翘了翘,抬手捏了捏自己最满意的美胡须,房爷笑了。
“哈哈哈,就你们这小胳膊小腿的,老子倒是不怕你们逃跑,只是小丫头啊,这里可是官驿,接待的都是有官身的人,就你?想住?啧啧啧……”,这家伙戏虐的摇头,“怕是不能够的,便是你给钱,人家驿丞也不敢给你开房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