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只是棋子
任绎在幻境中顶替的身份是一位皇子,亡国的皇子,境遇自然不会太好。
这具身体不知道多久没进过食水,又刚刚受过刑,对疼痛和饥渴的感知已经麻木,只剩下濒死的寒冷。
任绎怀疑自己是直接落到了残魂临死前的场景。
所以……玄微这会儿是担心他解决不了执念,特意来送人头?
受到身体状态的拖累,任绎的视线模糊不清、脑子也有点昏沉,他只能感觉自己手臂被扶住,来人似乎想小心的避开他的伤处,但是这具身体早就遍体鳞伤、没有一块好肉,那人只能以极轻的力道将他抱起。
任绎听到对方好像说了什么,但是他耳朵嗡嗡鸣响,根本听不清话中的内容,但是却听到了身后有人惊恐地高呼“陛下!”,想来过来的这位执念对象便是灭了这皇子国家的仇人了。
这倒也也不意外,一个亡国皇子能痛恨的对象也不会有其他人。
和任绎现在占据的身体濒死的冰凉不同,玄微的身体是温热的,这点温热落在任绎现在的感知里,却是像灼烧一样的疼痛。
人的体温再热也不可能烫成这样,眼下显然不可能是真实的触感,这只是残魂在痛恨、杀意和恐惧种种交叠的激烈情绪下产生的错觉。
一下子就离得这么近,任绎越发确定玄微是来送人头的了。只是他这会儿手边任何充当兵器的锋锐器具都没有,就连十指的指甲都被人生生拔掉,玄微虽说把他抱起来,却没有递过来任何武器。不过后者也正常,毕竟是在幻境之中,要是玄微做得太过分,做出完全违背人设的事情,这个幻境失去其发展的合理性,恐怕就直接崩解了,也无法去消解残魂执念。
任绎模糊的视线艰难往上,缓缓聚焦在黑金交领上方的脖颈,他正被玄微抱在怀中,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这个要害,但是即便是这个距离,对这个虚弱到只剩一口气的身体还是有些远了。
似乎是因为到了觉得安心的地方,残魂那些激烈的情绪也平稳下来,任绎终于有余裕以一个稍微冷静的态度复盘先前在地牢的事。
但是他想了半天,还是费解。
瓷碗正摔在他的脚下,漆黑滚烫的汤药溅在衣摆和绣鞋上,小姑娘却对此全然没有反应,正通红着眼眶怔怔地盯着床上的任绎看,好半天才颤着声哽咽:“七殿下,您醒了!”
任绎盯着头顶上床帐熟悉的纹路出神。
他身上的伤都被包扎起来,胃部并没有饥饿过度灼烧的感觉,似乎昏睡中还被人喂了些食水。
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短暂的寂静后,他听到不远处惊恐的叫喊,有喊人名的、有叫“护驾!”的、还有厉令喝止他行为的……嘈杂的声音让任绎本就嗡鸣着的耳边连成了一片,越发痛苦,但是他仍旧拼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咬住的动作,喷涌的鲜血灌了满嘴,口腔中充斥着血腥味,这本该刺激着人反胃的腥锈液体,却让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只是任绎这句话还没有感慨完,就觉得脖子上一疼,他就那么失去了意识。在昏迷之前,任绎还满心的疑惑不解:玄微不是来送人头的吗?他这么把他敲晕了、可就全功尽弃了啊!
任绎再次醒来,人还在同一个幻境,只是地点从地牢转移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看着那近在眼前的脖颈,任绎为玄微的配合在心底默默道了一声感谢。
任绎还感慨着玄微的配合,他真是为了“元缺”付出太多……
这“熟悉”自然不可能是任绎的“熟悉”,而是残魂的“熟悉”,这个地方是残魂以前在宫中住的地方。
任绎费力地勾了勾手臂,试图更接近些,怀抱住他的人在稍稍的怔愣之后,果然把他往怀里又揽了揽。
玄微在任绎咬住的一瞬间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却不知为何没有痛下杀手,明明怀中的躯体单薄虚弱到被一推就能被彻底掀开,甚至在察觉怀中人吞咽的动作之后,下意识的放松了力道。
玄微来都来了,为什么到最后又把他敲晕了?那么好的机会,再坚持一会儿,可就彻底了却残魂的心愿了啊!!
任绎百思不得其解,正准备跟系统讨论一下,却听见“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下。任绎的神魂在幻境中限制得厉害,他这个时候的感知跟普通人一般无二,甚至因为伤势的缘故还要更迟钝一些,听到了这么大的动静,才终于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似乎是因为这段时日过得不太好,本该线条圆润的脸颊往下凹陷下去,整个人都显露出不合年龄的憔悴来。
他半阖着眼,努力酝酿了一下情绪。
这本来放任残魂的怨恨和杀意就能简单完成的事情,但是因为顶替执念对象的是玄微,任绎不得不费力压下了残魂那拼命逃跑的恐惧。扮演各色工具人这么多年,任绎其实很擅长情绪的调整放大,不多一会儿残魂那激烈的恨意就占住了上风,在这样情绪的刺激之下,本已没有多少生机的躯体终于被压榨出了最后的力量,任绎奋力向前,狠狠咬在了眼前的脖颈上。
任绎从残魂的记忆里找到了对方的名字,是以前原身宫殿里的宫女,只是一个三等的打理院子的小宫女,残魂对她并不熟悉,但是这个境地下再见面,任绎能感觉到魂魄中传来细微的触动。
任绎顺着残魂的感触开口轻唤了一声,“夏绿。”
这个身体的喉咙似乎也有伤,出口的声音仿佛金属勺子在薄瓷面上刮擦一样刺耳得难听,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他喉咙像火燎过一般疼,肺腑间又泛起了一股股血腥味。任绎忙深深地吸气呼气,才勉强压下了那股涌上来的咳意,他这会儿要是真咳嗽了,身上的伤口还不知道要崩裂到什么程度。
夏绿因为那一声嘶哑的轻唤,眼睛里立刻见了泪,但是宫里不是能随便哭的地方,特别这会儿还在主子面前。她忙死死低下头忍住,被泪浸得模糊的视线又看见了摔在地下的药碗,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来意,忙跪下去收拾起了满地狼藉。
夏绿忍不住想,若是霜凋姐姐在此,见她如此冒失又失礼、定是要罚她去跪了。
想到此处,夏绿刚刚忍下去的泪忍不住又泛了出来,和国破家亡的恐惧比起来,就连以往的受罚都教人觉得暖融融的。
夏绿忍着哭腔开口:“殿下恕罪,是奴婢冒失,奴婢这就去给您重新换一碗。”
小姑娘请了罪离开,任绎则是趁着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机会,开始捋起了残魂的记忆。他原本以为可以很快解决,但是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那只能更准确地判断一下原身的处境了。
残魂原本是凡尘界一个慕姓王朝的皇子,行七,叫慕远霁。
中宫嫡出,太子唯一的亲弟弟,兄弟二人的年龄差堪比父子,这个七殿下几乎被太子亲哥一手带大,属于天选开局、一辈子肉眼可见的荣华富贵,就算未来皇帝换了都不影响他享福。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要是这个慕姓王朝没有被灭国的话。
一朝国破,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子立刻沦为阶下囚,国破家亡的皇子不止一个,慕七成为厉鬼也确实是有些原因在的。
灭了国的是慕七竹马竹马一块长大的一位属国质子。
当初还是这位七皇子一力保着对方安全回国,临走之前还依依惜别,约定再见。只是那时候的慕七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确实没过几年就再见了,对方带了十几万铁骑踏破了慕王朝的国都,把他的亲爹亲娘亲哥都挨个儿捅死,连他自己也被下了狱。
任绎那时猜得没有错,要是他没有到的话,先前那会儿就是慕七死在牢里的时候。
慕氏皇族的其他成员都得了一个痛快,但只有这个身娇体贵还和敌军首领有些交情的慕七被下狱遭了如此折磨,在旁人眼里大概奇怪极了,就连残魂本身也不能理解(虽然这事情对它而言,早已不重要了),但是接受了一遍记忆的任绎大概猜到了些缘故。
慕七觉得自己和季竟(也就是他那个杀父杀母杀兄的仇人)是竹马竹马、关系不错的友人,但是任绎稍微研究了一下慕七的记忆,就看出了后者故意接近的痕迹,这段情谊从最开始对季竟来说就是利用,当然谈不上什么真心。
而且就慕七那模糊记忆里他本人目中无人的骄横态度,任意猜测季竟以前绝对被慕七欺负或是教训过,只不过慕七本人并不记得罢了,毕竟那些小人物不值得七殿下放在心上。就算后来季竟借着和慕七的关系改善了自己的处境,也很难说他对后者有什么好感,毕竟就慕七那少爷脾气,能忍耐住他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即便是无意识的,季竟也不知为此吃了多少苦头。慕七又是宫里顶顶有名的红人,眼红季竟处境的人不知凡几,这位孤零零的附属小国质子恐怕在暗地里也吃了不少亏。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慕七头上,季竟顺理成章地恨上这位七皇子,一朝得势、倾力报复简直再正常不过。
不过任绎捋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没什么用,这么多年的消磨下来,残魂的理智早就不剩多少,只余下那点不甘的执念,要是真的能讲讲道理就散了,那也不叫“执念”了。
到头来任绎要做的还是很明白,在这个幻境里面把“季竟”干掉。
所以问题来了,地牢里的那时候,玄微到底为什么要把他打晕?!
任绎左思右想还是想不明白,但是重新端了药的夏绿回来了,不过小姑娘这次脸色惨白,端着的药碗都颤颤巍巍,因为她身后还跟着别的人。
——季竟。
更准确的说,是顶着季竟身份的玄微。
虽然用的是幻境中人的脸,但是玄微和原本季竟之间的区别在知情人眼中格外明显。
季竟少年历经磨难、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境艰难,即便后来大权在握,将曾经折辱过他的人都一一报复回去,但是过往的经历造就,季竟的气质难免偏向阴郁。可玄微却不同,他毕竟是九重天上的帝君,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既既有世外谪仙超然、又有一番旁人不敢冒犯的威仪。
就比如说这会儿,玄微一抬手就要挥退身后跟着的那一群人。
但宫殿内的任绎作为一个刚刚“刺杀”过皇帝的危险分子,跟随的扈从当然不放心主子和他独处,立刻就有人着急想要阻拦,“陛下!——”
然而这人刚刚开口说了半句话,玄微就一个眼神瞥了过去,被看到的那人只觉像是被这道并不严厉的目光钉在了原地,顿时也不敢再多言,恭恭敬敬领命退了下去。
任绎注视着跟随保护玄微的扈从一个个退出去,忍不住想:玄微这是打算给他创造第二次刺杀机会吗?